二

　　我有些局促不安，冷饮室的空调跟室内外的装璜一样陈旧老朽，在低沉冗长的噪声中室内的气流也忽冷忽热，我用餐巾纸擦拭额头与鼻尖上的汗水。餐桌对面这个男人很年轻，衣着朴素，面目略显苍白，他的话我也越听越纳闷，但我仍然得听下去，我的工作与他有曲线关系，他是我们公司老板的独生子，我与他并不熟悉——毕竟我上班时间尚短，与他也不是一个部门的。掠过他略长的发际，有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在玻璃展柜前挑选饮品，我们后面餐桌的客人也在抱怨这里的空调不好，我感到有些疲倦，他的话斑驳地传到我耳中，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理解他的话，究竟他想说什么？

　　“你一定奇怪我为何跟你说这些，其实我们不熟……你别介意，我常常会为了有许多想法却找不到倾吐的对象而烦恼……请原谅我。我的意思是，我渴望有听众，就像我在写作中期待最多的就是读者，他们能看，能接受我的某些可能并不足道的想法，虽然明知这种期待本身是文学态度肤浅的体现，然而遏制自己思想自由发挥的事我目前仍然做不到。我不能为了文学而文学，我是为了心情的发泄写作，我以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写作还算比较单纯的。因为我是拿文学为自己服务。也许这是所谓的后现代，这个派系没了解过，据说是关注自身、关注事物在场性……据说而已，就不多说了。”

　　“我们常常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我不否认我也这么干过，并且仍要继续这么干下去，那没办法，我要生活，我必须要有自己的社会性。然而这么干的过程中我会惭愧，会恼怒，这两种情绪同时存在，令我无地自容。打个比方：在豪华餐厅里与某些名流接触，忽然跟家乡的穷亲戚——我的长辈不期而遇，我去打招呼呢，还是装着没看见？他要是主动向我打招呼呢？无论我怎么做，隐藏不了我当时的恼怒情绪，恼怒之后我会反思，我会为自己的恼怒脸红。当然，只是假设，我还没这么不幸，可能是有的，比如这个长辈正巧在这家餐厅洗厕所——你知道，大酒店里常会请农村上来的中年人做这类活儿，似乎待遇很低，简直是剥削！不光是对当事人利益的剥削，也剥削了一部分和我父亲类似的所谓农民企业家们一部分尊严。这个很为难，我常常觉得人世间的矛盾植因于制度和文化思想的缺乏，也可以这么理解：世界大同永远只是个理想，有多少不劳而获的人就有多少大同理想的阻碍势力。”

　　“也许我想法偏激了，真的世界大同了未必是好事，童话里的天堂逆转了生存原则，多劳多得的理念虽然常被资本家当成剥削压迫的实施方式，也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今天的中国，经济秩序紊乱，缺乏合理可行的规范市场手段——即使有，也须看操作者实施过程中的理性坚持度，也即是能否不改初衷。这就像说到一个贪官，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实谁也想自己能干点实事，弄点政绩，如果真为老百姓谋到实在的福利，即使贪点儿也无妨，然而在从政历程里孰重孰轻谁能掌握好？一个不小心就把老百姓坑了——往往还是在无私利可图的情况下……这个话题有点大了。前几天遇到一个老乡，他准备上北京告御状……嘿嘿，就是把乡长告到中央，他是乡企办主任，说乡长挪用受贿嫖娼赌博样样都来，事情太严重导致许多问题激化，想让中央领导主持公道。他说到地方政府腐败官官相护什么的我也没怎么听进去，听腻了。他后来发了句牢骚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乡长不是对下面人太小气，事情完全可以按下来，乡长这叫不识抬举——下级用‘不识抬举’来形容上级领导，在这种情况下很有道理，它说明了某种问题，却存在两个可能性：一是这个乡长没有给下级分一杯羹，造成基层组织不满情绪激化，贼喊捉贼，拿政治问题做文章；二是这个乡长剥夺了百姓的利益，造成民愤难以收拾，舟水载浮载沉的道理。客观说官场腐败历来皆有，现在国内腐败现象放入史册里只是沧海一粟，史学家能从中找到的问题症结也许连参考价值都没有。”

　　“我说哪儿去了？噢，我们开始说多劳多得所以存在中国的理论基础，现在人说音乐电影时尚快餐文学包含多种风格，也即是多元化，中国的经济情况也是这样，各地域政府控制手段层出不穷，缺乏唯一的标准……王海你听说过没？就是黑道悬赏三百万要他人头的那个打假英雄——当然，有没有暗花这回事难说，是他自己制造的新闻也不奇怪——这个时代许多人都生活在一种很奇怪的暧昧状态里，我也不能不对一切怀疑，模糊是非的文人们跟我的想法一样应运而生，写来写去不过想表达一个感觉：麻木。愤慨疲软了，深沉浮躁了，调侃浅薄了……王海靠打假发家，我还真就佩服这样的人，勤劳致富，拿法律作致富靠山，博得的口采好坏无所谓，在某种程度上说，他部分解决了执法机构无力解决的难题，给制假人心理上一定的限制。王海就像贪而不乱的官员一样可爱。”

　　已能看到夜幕降临的气象，仍有落日薄弱的光华照拂大地，冷饮室的客人渐渐多起来，男女老幼都有，到后来餐桌不够使了，有些人取了饮品后退到门口，门便大开了，热浪大股地一阵阵袭入，室内却无人过于喧闹。我看了看表，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真的要回家了，现在回家相对已经晚了，他静静地盯着桌前杯中浮游的奶茶红沫，似乎从那儿寻找激发他下一个话题的灵感。我不由又看了看表。

　　“对不起。”“我说了许多不着边的东西，很感谢你愿意听我说下去，你知道，无处倾诉是最痛苦的事……那么……你再陪我五分钟好不好？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其实明白孤立的是内心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