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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失踪 认识苏娟的时候,我刚刚跟初恋女友陈莉莉分手,确切地说:她把我甩了。 与陈莉莉长达四年的恋爱平平淡淡,缺乏故事的曲折性和传奇性,从开始到结束,我们庸庸碌碌如同婚后几十年的夫妻,一切乏善可陈。结束的形式却很有些戏剧化,在快餐店吃饭时,她忽然提出分手,我说没问题。后来想想我似乎应该严肃点,表现得有些意外之后再来点忧伤,可能更有风度。我始终认为恋爱双方若是到了非得说“分手”这两个字时,应该让女士主动提出,我想在这方面女士更需要尊严。 那天陈莉莉来我卧室收拾衣物,动作生硬而粗鲁,我跟在后面一个劲地说,温柔点,再温柔点。直到她一言不发地拎着皮箱下楼,室内如遭劫,一片狼籍。我叫她:“我给你叫辆车吧!”她毫不理睬,蹬蹬蹬地快步下楼。我点了根烟,返身踏着地上的破袜子与新衬衫走到窗前,我想看着她逐渐走出我的视线。 苏娟这个时候正在楼下的石子路面上徘徊张望,我高声问:“小姐,找人吗?”她蓦然抬头,她穿着黑色直筒休闲裤,银白色的杂花帮凉鞋,上身是燕尾下摆的湖绿尖领衬衫,身材修长瘦削,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相当时尚的打扮,仰头的姿势将细致的脖颈拉得极有流线型的质感,如同某种完美的机械造型,我唇角叼着烟,自觉非常吊儿郎当,“找谁啊?”我又问了一句。 “不找你!”她话出口后笑了,说道:“我看到广告纸,说这儿有房子出租?”我说:“是啊,有房子!你是做什么的?”她叫道:“房子是你的吗?你查什么户口?!”她大约感觉所谓房东,必须有点儿年纪。我正想纠正她这种认识上的偏见,陈莉莉从楼道里匆匆走出来,苏娟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我叫道:“房东是我外侄,我要承担监护责任嘛。小姐,我看你不像歹人。”我话刚说完的一刹那,陈莉莉有回头的欲望——这完全是种下意识的感觉,对我来说很真实——她一直背转身往前走,越走越远。 她这个背影在我以后的岁月里记忆鲜明,它将我的思维旅程割锯成无数个点,常常令我陷入迷惘,不能自拔。 苏娟当天就住进这片宅院,跟我所在的住宅楼遥遥相望,她的窗户与我房间窗户斜对呈四十五度角。我们很少交谈,偶尔在楼道遇上,彼此点点头;她有时化了淡妆,穿着体面,我便戏称“美女”,问她到哪儿赴宴,她也绝不含糊,四个字就交代了:“豪门夜宴”。她其实并不算漂亮,只是身材婷婷玉立,肤色白皙,神色间常透着自信,令她有了几分引人注目的特质。 我开始玩世不恭。我在市里最大的涂料公司担任分区业务主办,分管皖南两个地区的业务,每天清晨去公司签个到,联系既定的主顾,定期编一些工作计划,汇报一些业绩及市场动态,别的时间就自己安排了。晚上一般跟朋友喝酒吹牛,或是策划追女孩子,或是赌钱,感到没人管了,忽然省悟了自由的可贵,青春不该荒废。中秋节时,我已经在公司帐上挪用了一万多块。我朋友多是富家子弟,常说这是个欠债的年代,在外面不欠债也得在家欠债,否则说明没有混出名堂。我深以为然,并且身体力行。 天气逐渐寒冷,深秋的某个星期天晚上,我从乏味的婚宴上早早退席,回家时抄进一处小巷,看到苏娟迎面走来,路灯昏黄的弱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其狭长,她手上握着几本书,远远地就朝我笑,我笑道:“这样的晚上在这样冷清的地方看到我,你还笑得出来?”这时我们已经走近了,她说:“为什么笑不出来?你还能吃了我?” 我发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特别可爱,我笑着摇头,“到哪儿去?” “有几篇稿子跟个朋友商量修改。” “呦!还是自由撰稿人呐!失敬失敬。” 她笑,“哪谈得上自由啊,我靠卖字吃饭呢。” “怪不得你全身上下都是书香……”她脸色微沉,我连忙说:“一定要找个机会拜读大作。” “呵呵,写得不好……” “明天怎么样?我去你房间……看你的稿子?” 她爽朗地答:“可以!别笑我就好。” 第二天我早将这事丢到九宵云外,晚上跟朋友约好打牌,在楼道上遇到了苏娟,她笑道:“知道你晚上要出门,我在这儿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说着把手里厚厚的笔记本递给我,我随手翻了翻,抬头看她,“等我一个多小时?有这么夸张吗?”她微笑道:“看完了还我,我两年的心血,出版不了。多提意见哦!”转身上楼去了。 我大惑不解,她这种做法很难说是基于什么心理。等我一个小时自然是扯淡,不愿去我的房间找我,更不愿我去她的房间,并不能说明她矜持,否则不该在这儿等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希望我能欣赏她的文采。更进一步推测:她希望我了解她——通过文字理解她即使是虚假的一面。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振奋,不过我的魅力有多大,这点儿自知之明是有的,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看来倒不必妄自菲薄。 我通宵没睡看完她这篇长达三十万字的巨著,心力交疲,打电话向公司请了假,狠狠睡了个长觉,天黑才起床。直接跑到苏娟房间去还她的打印稿。她大约刚从电脑桌上下来,开门时揉着眼睛,十几秒后才想起来展开笑脸,我说不请我进去坐坐?她连忙偏身让我进屋。 她的房间布置得十分温馨,窗帘是水晶白纱,电脑桌紧靠着床,显示器左侧摆了五本辞典,几只毛茸茸的玩具宠物和两瓶娇艳欲滴的塑料花把电脑桌点缀得五彩缤纷,床单与被套、枕巾都是杏黄色,枕边放着两只玩具狗熊,室内居中有一张长方形的玻璃桌,上面的细花瓶里只有一支盛放的红玫瑰,我凑近看,这是真花,瓣儿上的露水散发出玫瑰型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我长叹一声坐到她的电脑椅上,“你可真会过日子啊,舒服!”她问我喝点什么,茶有绿茶,咖啡是袋装的,要么来杯干红?我噗哧一笑:“你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吗?不一样啊,真是太不一样了!”她笑着从橱柜里取出茶叶和杯子,接了纯净水,说道:“中国人的优良传统,还是喝茶。”我转悠着电脑椅,在显示器上扫了一眼,大声读写字板上的一段文字:“如果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她不会原谅你?阿刚,你听我说,真的不要一错再错……” “不许念!”她佯怒道。我点点头,“文章不错,写得好。” “你少贫!”她白了我一眼,“说实话,我那个长篇怎么样?” “好!”我连连点头,给这个“好”加以更有力量的肯定,她瞪着我,不知道真怒假怒,我说的确好,人物都跟智障似的,我看了都以为自己是天才了,这样的小说才有读者呢。我以为她要生气,她却笑了,说跟你这样的文盲谈小说,犹如对牛弹琴。我说你这话不对,对牛弹琴其实是种境界,弹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更方便自我陶醉。这话实在不幽默。后面两人的交谈好像扑克染了胶水,粘粘的没有弹性。我看着杯中陆续下沉的茶叶,忽然想起陈莉莉,人的生活也是有惯性的,毕竟她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告辞回家的路上,想到苏娟小说中一群痴男怨女沉浮爱海,如果苏娟追求的正是那样的情感经历,崇尚完美,感情细腻,敏锐多疑,为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大喜大悲,无可否认,那也是一种真实。 十一月初,涂料销售进入旺季,公司急需回笼资金用于厂房扩建、更新设备及货源配给的填补。查察业务员往来帐务刻不容缓,我虽浑浑噩噩,不知人间疾苦,却不可不知自己已陷入窘境。自从与陈莉莉恋爱以来,我已将给家里寄的钱缩减到极小额,九月中旬陈莉莉从我住处离开,我的生活更是紊乱不堪,花钱如流水,欠了一屁股债,外债不怕,欠公司帐上将近两万元却不能不还,“家贼”的名声我背不起,朋友间已借无可借,我需要另想办法。美国人分析中国人大有猪性,利刃入喉才知濒死反扑,我想我正是这种典型。一个礼拜内,我通过种种途径弄到公司最新的发展计划,卖给了一家同行对手企业的老总,拿到七万元信息费,迅速填补了挪用的帐目。接着的数日内,我每每从梦中惊醒,风吹落叶都能让我疑心是法院的传票。其实我把扫尾工作做得非常干净,要查到我即使排除重重障碍,证据也未必充足。 苏娟也即是这时候真正进入我的生活。后来从她的小说里得知,她留意我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我评论她的小说人物均为“智障”,正是她写作过程中一直无法走出的怪圈。她在小说中写道:“回顾四年来的写作,我发觉自己陷入了某种格局,这个格局无限大也无限小,如同用人的目光来触摸星空和棋盘,它们如此相似,又确然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狭隘,过于沉迷自我,离群索居,互恋的描述趋向于自恋情结,造就了识见的短浅与尖锐,不知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当爱情以罪恶的快感激发我的灵魂在文字中延伸时,我发现我对其一无所知。” “有天黄昏,我在湖滨酒店的房间隔窗看下面的湖水,忽然感觉我应该有一段爱情,这种感觉的初萌状态是静悄悄的,很超然。接着我去想爱情何物?不记得哪位情感伤痕颇重的作家写过:爱情是个计划不成熟的谎言。我觉得它至少能丰富我的生活,充实我的情感,完善我的写作。那天我看到他,他神色间痞味十足,然而又有种年轻人特有的时刻探寻新事物的朝气,这两种气质混合形成这样一个奇怪而平凡的人。他并不渴望爱情——我直觉感到。” 我小时候喜欢看香港电视剧,剧中情节的穿插极富偶然性,有一条剧情却是在偶然的场景下不断重复的,那就是年轻男女酒后的失贞。这些男女或原已相互爱慕,或仍处恋爱前的斗争状态,或误将彼此当成愿望中的对象,这种结局的前提多是酗酒。看的时候就觉得剧情安排走入了既定的套路。其实生活才是最绵长的套路。 回想与陈莉莉第一次性交就是在酒后,我还是处男,而她早已过渡了这个环节,我很难了解她是何时爱上我——可能我更愿意分析自己,而对他人的内心活动缺乏探寻的热情——在我半醉加上半装醉的动作下,她可曾有过试图抗拒的举动在后来的印象中极为模糊。她比我大一岁,我不记得我可曾爱过她,就像不记得如何在酒后撞进了苏娟的房间。 我醒来时已是次日下午2点,秋阳如飞倦的火鸟将脆弱的暖流注入我的身体。我感到精神特别亢奋,脑中仍留有宿醉的隐痛。这是苏娟的小屋,她不在。我竭力回忆,只能记起昨晚与同事聚餐,酒喝了不少,印象中状态极佳,总也没喝高,似乎看到她在酒店大厅另一桌前与几个女人吃饭,可我现在却睡在苏娟的床上,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也许她昨晚就没在屋里睡。可以肯定的却自然是她把我带到屋里的。这很令人意外。我穿好衣服,打开门和窗户,在靠窗的水龙头下接了点冷水扑扑脸跟头发,漱嘴后仍感觉口腔里干得要命,并且散发着焦油、酒精混合后发酵的怪味儿,四顾找水喝,看到壁柜上还有半瓶“香格里拉”葡萄酒,顺手抄起拔掉瓶塞,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喂!你还喝酒!”不知苏娟何时已站在门口,怒视着我。此时阳光穿过三楼的数十盆花卉盆景,斑驳疏离的碎影披在她挺秀的肩上,她洁白的脸上明暗纷呈,一动不动瞪着我。忽然有种纯洁的感觉,有种幸福的感觉迅速充溢脑海,思维猛地飞退,我仿佛看到陈莉莉从图书馆的林荫道上迎面走来,笑容明媚,充满阳光与青春,她问我又来图书馆抄袭设计构思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终于相信我爱过陈莉莉,即便只有一分钟,一秒,那就是爱情,我知道,没有忧伤,不染微尘,踏着阳光,踏着贫乏的岁月残骸,她正向我走来,是陈莉莉……苏娟伸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梦游啊?” 我笑起来,“我看到美女一般都会目不斜视,表示尊重。”她抱住双臂,笑道:“是吗?昨晚我可抱着电脑一宿没睡,你该怎么补偿我?” “请你洗全市最好的芬兰浴!”“OK!现在就走。”她十分爽快。我想说我还要去公司一趟,随即打消念头。她锁门的时候我给同事打了个电话,说昨晚喝多了,在医院吊水呢,委托代为请假。在出租车上我问她:“你一夜不睡,没有非礼我吧?”她笑得喘气,“你吐得一身都是,我有贼心没贼胆。”我看看身上,外套与裤子很干净,“你早上给送去洗衣店的?”她笑,不说话。这时车停在浴场门前,下车后我说我不适应欠人太多,你说个数吧,在你床上睡一晚得多少钱?她笑骂道你去死。 我们在浴场大厅分道扬镳,各自进入更衣室。浴后喝咖啡,我一个劲地打听我昨晚的情况,为什么我会睡在她的屋里。她似乎再不愿提,我从旁敲侧击到直白地问她有何企图,弄得自己也感觉特别无趣才止住。晚餐请她吃麻辣涮,喝的果酒价格不菲,据老板介绍是某个思想高尚经济衰落的国家出产的,年产量以瓶计,只达十位数。买单时才知道这个坑有多深。漫步回家的路上她问还有什么法子回报她这个恩人,我说身上的钱就够捐助希望工程了,她笑声清悦,摇曳在午夜郊外静寂的人行道上,道旁接踵的路灯光线交错,将我们的影子折射出数十个互相重叠的图画。我侧头注视她,她笑容渐淡,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银行高墙,再转头看我,我看到她清澈的目光,搭在她肩上的手不由一紧,将她拉到怀里,她不挣扎也不动,我更加抱紧她,仰头轻轻叹口气,“苏娟。”她低低嗯了一下,我略松开双臂,俯身吻她,她低头,这个吻落在她发上。 直到与苏娟热恋时,我仍不清楚那天晚上究竟是什么情况促使我到了她的屋里,当时参加聚餐的同事们说法不一,戏谑、暧昧兼而有之,不足轻信。我的生活再次走上规律,只是这一次,我坚信自己深爱苏娟。不懂爱的时候去恋爱,享有的甜蜜与快乐无疑大打折扣,懂爱的人就会懂得珍惜,不敢轻慢,所承载的反弹力无形却巨大。 苏娟对我很好,每次来我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脏衣服,接着打扫,没收我的赌具与香烟;有时带些鲜花或是小饰品摆设,直把我的屋子弄得小资味十足。我常拿她与陈莉莉相比,可是始终找不到她们之间可比之处,陈莉莉就像个影子,所有的行为习惯模糊不清。印象中陈莉莉特别爱干净,容不得杂乱与污渍,苏娟也是这样;苏娟个性文静,遇上有趣的人也能开得玩笑,陈莉莉呢?难以想象,无法回忆。有天无意间看到陈莉莉遗落的照片,照片上她穿一套湖绿连衣裙,盘发耸肩,抱着个玩具熊猫,笑容做作,左腿屈膝落在淡蓝条形沙发一角,赤裸的左脚尖支地,照片经过了艺术加工,可她脸上的表情似乎焦急等待照相师傅按快门的一刻。我问照片中的她:“你拿什么跟苏娟比?你好土啊。”然后我很幸福地笑。 我六年不记得自己生日何期。今年深春某天,清晨我刚起床,房门开了,只有苏娟有我这儿的钥匙,她捧着一大束玫瑰,扑到近前抱住我,在我唇上亲了一下:“生日快乐。”我诧异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啊——”她拉长了声音,转身走到壁柜前,把花瓶里的一束略枯的“勿忘我”拿出来,顺手扔进垃圾桶,放进玫瑰,接着在其上喷了几下空气清新剂,立时满室芬芳,她从花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礼盒,举起来叫:“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我还在算我究竟生于猴年马月,随口答:“不是盗版劳力士就是18K次品金链。”她大笑道:“哈哈,你也太没情调了,装着不知道让我也神秘一下嘛。”撕开包装盒取出一条银白手链,帮我戴的时候,我问是不是真的? “真的!”“铂金?”“不知道,肯定不是塑料的,哈哈。”她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我在她耳边打趣道:“老婆真好,咱们去把证办了吧。” “办那个多庸俗啊,不就是一张纸吗?你想要我打几张给你。” 我有些赦然,执拗地说:“我认真的。”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注视着我慢慢说:“我们在一起这半年来很快乐,人一辈子这么快乐的日子不用多,有几年就够了。何必非要那张纸?”我与她对视约有十秒,我笑了:“我开玩笑呢,你倒当真了。” 夏至将近,我出卖公司发展计划的事终于暴露,消息不胫而走,很难说是否有人在制造新闻,这种事是不可能有证据的,然而人言可畏,我在公司也是绝对待不下去了,曾跟我称兄道弟的项目经理指着我的鼻子说:“以后还有谁敢请你!”我面上装无辜,却不得不开始考虑离开这个城市。 我辞职的当晚一个人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苏娟带我回去时,我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没做过,我没做过”。她这晚在我屋里睡的,我夜里口干舌燥,刚扭亮壁灯,她便醒了,轻声问:“想喝水吗?你躺下别动,我给你倒水。” 她很快泡了杯茶来,拿着热毛巾给我擦拭额头,问道:“很难受是不是?早让你别喝那么多酒了……”我握住她拿毛巾的手,看着她说:“我没做过!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卖过公司资料。”她微笑摇头,叹了口气:“你说你这人……你有没有做过,做过什么,重要吗?我跟你说,这些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说这里呆不下去了,她说没关系,明天我们就搬到酒店去住。我失笑道:“你养我啊?” “我们之间需要分得这么清楚吗?”她真挚地看着我,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我们同居,才是我了解苏娟的开始。我不明白她一个小小的投稿人怎会有这样用之不尽的钱,单是我们居住的三星级宾馆标准间,每月的租金就是我以前工资的两倍,我问起她的经济来源,她不愿详谈,只说继承了一个远房亲戚的遗产。她对我实在无微不至,衣着饮食无不安排得妥妥当当,我感觉自己像个洋娃娃一般,每天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对着我左顾右盼,觉得满意了,便安心去电脑前敲打文章。写作是她的至爱,写作时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令她烦燥。 苏娟第一次冲我发脾气是在半个月后,我在她去洗手间时动了电脑上的文件,她狠狠骂了我一顿,我向她道歉,说我真是无意的,主要是无聊…… “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会无聊!你要玩是不是?可以!我给你一万块钱,你给我滚出去!嫖妓也好,追小姑娘也行,只要别打扰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我不说话了,闷闷地吸烟,她瞪着我,良久后转身坐到电脑椅上,噼噼啪啪敲打键盘。晚上睡觉时她倚偎着我,柔声说:“我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那些文章都是我的心血,你爱我,就该支持我的工作,帮我达成愿望。”我点了根烟,不说话。她又说:“我正在写个长篇,就是写我们之间的事。”她推了推我,我只是静静吸烟。她也不动了,一会儿后传来她纤细的鼻息声。 我瞪着天花出神,片刻坐起身来,我想去倒杯酒,忽然听到她在说话:“老公。”我侧头看她,她目光锐利,充满挑衅,盯着我说:“你来,你睡过来。”我笑了,“我来?”我慢慢爬到她身上,她的身体如此温软,呼吸间清香怡人,她挽住我的脖颈,热情地吻我,我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缓缓解开她的衣服…… 临睡前我说:“明天我去找份工作。”她睡意上涌,喃喃道:“有病,我……还养不起你吗……” 次日我去职业介绍所转了一圈,应聘一家保健品公司业务员时,不敢拿出真实资历,另行打印了几份胡编的东西,约好后天去公司面谈。下午回宾馆房间,看到长长的写字台前多了台电脑,苏娟从洗手间出来,笑道:“以后我们一人一台电脑,互不干涉,我写我们的故事,会在你的电脑上备份,我写你看,还能帮着修改。”我说好,太好了,我找了份工作,后天去见工。她脸色沉下来,疾步趴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头,我走过去,说你怎么了,我早晚要找份工作的,否则叫你养着算什么事。 “你不爱我了?” “这是哪跟哪啊?”我抚摸她的肩膀,“我肯定要有份工作的,一个男人怎么能没工作?” “你早就计划好要跟我划清界线了!”她抬起头,“我算是明白了。”我皱眉,“你怎么不讲理呢?”她瞪着我,神色忽又变得温柔,抱着我的腰,将脸颊靠在我胸口,“我不要你去工作,我要你陪着我。”我抱紧她,犹豫是不是坚持下去,这两天我很怕她忽然发脾气。我打定主意后天去应聘,无谓在言语上跟她冲突。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写文章,点了一桌精致的小菜,开了瓶红酒,我们谈起相识初的点点滴滴,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就想勾引我,我哈哈大笑,又有些感动。许多年不曾为任何事感动,苏娟却总有办法偶尔刺激我一下,再感动我一下。这天喝的虽是红酒,却有不饮自醉的感觉,她笑声温柔轻软,如果永远这样,该有多好。我想起她说过“永远”的不可信,在她的小说里亦始终屏蔽这个词语,想到这些,心情忽然有些沉重。在浴室里,我们疯狂做爱,直到筋疲力尽。我刚要进入梦乡,听到她在我耳边柔声说:“不要走,宝贝……”她的声音极为空幻稚嫩,像是一个孤独的迷途孩子,我说我不走。我抱紧她。我说你是我的。这个念头让我无数次在不眠的夜里热泪盈眶,我不能失去她,无论她怎样对我,我离不开她。 她写作的状态越来越好,她的状态越好意味着我在生活中愈加提心吊胆。每当她满意地完成了一部小说,就是我的天堂了,那时候她就像个多重优点集于一身的天使,有时像个温柔的贤妻,把我侍候得像个皇帝,有时像个娇痴的天真女孩,把欢笑抖落我全部的天地。然而这种情况毕竟极少,多数时候她会为了某个句子的不合意对我大发脾气,我若独自出门逛街回来,房里的摆设是测量她写作顺利与否的晴雨表,若是衣物散乱,打印纸横飞,可知一场臭骂是免不了的。那台电脑买回来两个多月,我毫无兴趣,唯一学到的电脑知识是怎样非法关机。在一个倒霉的日子里,我忍耐到了极限,跟她大吵了一顿,她指着房门,请我滚出去,我掉头就走,刚走了两步,她冲上来从后面紧紧抱住我,哭道:“你别走!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的。”我眼睛酸酸的,转身拥着她,吻她湿润的眼睑,哑着嗓子说:“我要去找工作。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肯定活不久。” 她连连点头,有些语无伦次:“找工作好,好的……你找工作,我帮你找。”她果然言而有信,次日便订了好几份招聘信息相关报纸,我们一起商酌该给我找什么样的工作。学历限制,我只找月薪千元以下的工作,她从来都不屑一顾,有时候看到高薪招聘的信息,我仔细权衡利弊,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她便给我举例引证,社会上这样的工作太多,说是高薪,其实七扣八扣,一个月下来收入还不如国企下岗员工的最低生活保障金。我说按你的划分办法,除了写作,任何行业都是偏门。她笑靥如花,说你终于开窍了,不枉我对你一番教诲。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糟糕的周而复始整得我形销骨立,她不断给我加强营养,可那些营养品到我体内像被鬼偷了,我的身体只是暂时的储藏室,转手就毫不吝啬地交给了鬼。我有时候跟她开玩笑:“等到你的作品轰动,我横起来可以给你晾书了。”她大惑不解,说道:“我觉得你是心思太多,等我这篇写完,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说我不需要散心,我只想睡觉,睡觉多好,什么都不用想。 这晚苏娟写作思维短路,一肚子气自然全出在我身上,我早习以为常,不理会她。自从体质每况愈下,不知多久无梦了。这晚的梦很奇怪,有人在黑暗中说:“跳,左边,跳,右边,再跳,左边……”我睁大眼睛,看着黑暗被一种弧形气流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圆圈,“跳,再跳左边。”我想叫,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手也像被牛筋缠住了,动弹不得。“让你跳,你就跳。来,转身,再来。”我醒了,可是仍感觉手脚似被缚住,我动了动,幅度很小,无法自由。那个声音忽然尖利:“别乱动!跳,跳,跳。”我笑了,大笑,是的,跳,跳,跳,你让我跳我就跳,我只是个扯线木偶,我跳,我跳。我哈哈大笑。苏娟醒了,叫着拍打我,她以为我仍在梦里。我大笑不止。我想对自己说:你这混蛋是废了。可我还活着,并且仍然要继续活下去。 第二天晚上我们去外面吃饭,我喝了许多啤酒,她也喝了一些,脸色红红的十分可爱。接着我提议去市大众舞厅,那儿正在播放DJ,镭射灯旋转出炫目的光芒,年轻人们像在挤沙丁鱼,头发与衣服明灭间挥发出激越的动感;重金属音质震得木地板发颤,我们借着酒兴,像十几岁的少年般随音乐节奏抖摆着身体。苏娟向我笑,披肩流云般的长发甩开后潇洒地挥舞,她其实并不算漂亮,只是身材婷婷玉立,肤色白皙,神色间常透着自信,我好爱她!我不自禁抱住她,吻住她的唇,她热情地回应,这一吻好长,直到身体的动作慢下来,身旁激烈扭动的男女与咚咚咚的鼓乐仿佛离我无比遥远,我的手摸到她的臀部,逐渐上升到她的腰际,她握住我的手,强笑道:“不要!老公,不要在这里。”我注视她的眼睛,她目光迷离,如蒙了纱的摄影效果,我大笑,放开了她。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进入房间,我立时翻开衣柜收拾衣服,她静静地说:“你要走?”我不吭声,继续收拾,她给我买的许多衣服我都没穿过,我只拣了两套内衣与一套休闲服,用一只包装衬衫的塑料袋装好。她说:“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想回答:你明白,永远最不可信。可我什么也没说,很快收拾好了,拎起装满衣服的塑料袋,我站直身子看着她,她说:“我不写小说了,我们去旅游?”我摇头。 我清楚地看到泪水慢慢滑下她的脸颊,她声音很平静:“我把帐户转到你名下,以后你养我好不好?”她很老土地吸了吸鼻子,“你想要什么?我的世界都是你的。”我看着她脸颊上欲坠的泪水,几乎想伸手给她擦拭,可是忍住了,我想起西方一句庸俗的格言,不由念了出来:“我放弃世界,为了灵魂。”说完后再不敢看她,大步走出门去。 我始终认为恋爱双方若是到了非得说“分手”这两个字时,应该让女士主动提出,我想在这方面女士更需要尊严。然而谁能把信条坚守一生?永远最不可信。我走到楼道口,脑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我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烟。 一年后在家乡书店看到苏娟的小说集,我们的故事被浓缩成短篇小说,她在故事收尾的一段写道:“对事情有长远打算的人被誉为有远见,有远见的人通常特别懒惰,总以为一件事确定了就能一劳永逸,殊不知永远其实太远,远到我们触摸不到边际。他终于离我而去,我知道自己忘不了他,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才是永远。他爱我,爱我仍要离开我,我真的错了,只是我再也没机会告诉他:我错了。”(全文完) ※※※※※※ 他说,有这个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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