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写作(致幽梦帆影) 大约在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独自在堵河“柿子园”段游水。那时候堵河水还十分清纯,岸边的青草一片油绿。正当晌午,阳光明媚,清风徐徐,“柿子园”独我一人,整条河段仿佛也只有我挥臂劈水的声音,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嚓——嚓——”,如果钻入水下,还可听到“叮叮咚咚”的水响,我知道,这叫“天籁”。我在对河二岸游过一个来回,倚在岸边一只小船的舵把上小憩,品味着鳞鳞的波光,享受着清风的抚摸。 堵河在“柿子园”是一段巨大的弧线,清风中我看到弧线的那一端慢慢长出一个人影,先是头,再是臂膀,最后露出了他的全身——原来是一个“放排人”正顺流而下。他奋力振动着颀长的舵,口中快活地发出“哦——嗬嗬——”的叫声,一时间整条河都是这叫声的回响。那时候水天一色,动静和谐,我心中却有了刻骨的创痛,因为我突然想到,我是会死的,再过一百年(实际上不用一百年),这清澈的堵河水肯定还在,这微醉的夏日风也肯定还在,可是我肯定不在了,倚在这小船上做梦的会是谁呢?我感到四肢无力,非常绝望,我需要安慰。 儿子今年小学毕业,散学典礼那天,老师为他们组织了最后一次班会。班主任慷慨陈词,表达了她对孩子们最殷切的期望,同学们个个目光炯炯,却都沉默不语。儿子回到家,一头扑在妈妈的怀中痛哭不已。老婆打电话来说,你儿子哭得伤心伤意。我知道,儿子需要安慰。 我曾有一位共事了两年的同事,他的办公室与我的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那两年整个办公楼往往只有我们两人坐班,忙完手中的活儿,不是我去他那边玩玩,就是他到我这边坐坐。我这位同事不喜欢说话,我们对坐的时候多半都是默默地抽烟。口中深深地吸着烟,目光却随窗外的青山由近及远、一层层地变黛、变绿、变成淡蓝。可是有一天我这位同事突然就死了,是自缢身亡,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后也查不出任何原因。 一个星期后的某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邻县(同一系统)一位朋友打电话来找我这位已逝去的同事(他当时尚不闻噩耗)。我问找他有什么事情,朋友说,天阴雨湿,闷得难受,想找他说几句话。我说他已经死了。朋友问,你说什么,谁死了?我说,你找不到他了,你再也莫想和他说话了。说完我轻轻地挂掉了电话。窗外是一片朦胧,由黛变绿、由绿变蓝的层层远山没有了,房顶上罡起阵阵白烟,墙壁上是一波胜似一波的流水。我知道,那位远方的朋友此时正与我一样,只有一颗潮湿的心,无论是我,还是他,都需要安慰。 事实上我们的写作正是在寻求这种安慰。 我曾在《致此女不淑》那个贴子中说过: 我觉得“呻吟”这个词用得很妙,因为写作实在就是呻吟。我的意思是说,作家都是“有病”的人,而且这病永远也治不好,只能呻吟或者抚摸。 优秀的作家总是更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比常人更善良、更天真,他们的心灵显得非常脆弱,甚至弱不禁风。在他们受到伤害的时候也正是创作欲望最强烈的时候,而所谓创作,正是呻吟和抚摸,他们抚摸心灵的创痛,为人生的悲苦而呻吟。 我猜想,每一个人都会有一颗容易受伤的心灵,我们的读和写正是对这心灵的抚慰。前人讲,“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恐怕是我们写作或创作的最基本动因,而我们的目标当然也只能是“一吐为快”。 可是我发现“幽梦帆影”这个论坛好像很在乎“西陆首页”上榜,感觉上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写文章的人当然愿意看到有更多的人来读、来“点击”,“西陆首页”榜上有名,不仅意味着将有更多的人来读,而且本身也是优中选优的结果,“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我们没有不高兴的理由。我不怀疑西陆“站务讨论”各位版主的文学眼光,可是我多少有些不太喜欢网络的导读倾向,它似乎更偏好“小资”一类的感伤,而较少关注生与死的苦痛。我的意思是说,西陆“站务讨论”的各位版主有时候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我承认,如果有很多人来读我的贴子,我会忍不住沾沾自喜,可是这种喜悦是十分有限的,它远远不能与我写作时的快乐相比,因为我一直寻求的是“一吐为快”。真正令人高兴的不是有很多人来读,而是有人居然读到了你的心底。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代天骄”的版主“黑曜崖蝴蝶”和“黄金分割”的版主“影子草图”,她们的跟贴通常只是只言片语,可总能说在中肯处,这至少说明她们在认真读贴,在用心读贴。我没有巴结奉承她们的意思,也从来没想过把她们引为知己——这种不咸不淡的话我本来可以不说,可是我发现现在说话真难,即便是在网上,即便我们不过都只是“白驹过隙”、“匆匆过客”,边界也仍然有必要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至少应顾及他人的清誉——现在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话了,我想说,在读到她们的“只言片语”的时候,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七里茶坊www.kuyu000.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