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理解生活？

     事实上我的愿望与蜘蛛并没有不同，我同样希望你（不光是你）“把这颗童心永远保持下去”。但愿望归愿望，生活毕竟是生活，生活总是缺乏诗意，而且还会冷酷无情地惩罚诗意地理解生活的人。在我看来，所谓“童心”大约就是“天真”，而“天真”，其实就是把生活看作诗。如果每个人都能保持“童心”，诗意地理解生活，这世界将是多么美好呀！可事实上这种美好的向往几乎没有彼岸，我们所能得到的生活，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情欲所主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鸟为食亡，漠不关心往往就是生活这台戏必不可少的主角。

我想起了洪峰的小说《瀚海》，这部小说的开始是这样写的：

我一直没能对生活，对周围的一切做出诗意的理解。我不是没进行努力，只是发现那样做的结果总是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我的结论是也只能是：生活就是生活，一切就是一切。这就决定了我的故事很难讲述——没有诗意。而诗意对于故事和人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我之所以还要讲它，却正是出于这种没来由的自信——

没有诗意。

我想，只要你去过沙漠然后再到我的故乡来，你就会觉得我的故乡跟天堂差不多。当然，这必须先有一个很不可靠的假设：除了沙漠之外你没去过任何地方，或者你干脆就生活在沙漠里面。

这是我提供给您的一个大背景，别的就没有什么可提供的了。这决定了故事的难度是不是？

    在我要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对门跑出一个疯子。这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美丽的姑娘。在她从门里闯出来奔下楼梯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睛充满泪水。我认为那完全是正常人所拥有的泪水。我还看见她妈在后面追她，不喊不叫，灰白的头发朝后飘起，精瘦的脊梁佝偻着，喘息声一直留在脚步声后面。我还听见姑娘十分嘶哑的诘问：你让不让我死吧！你让不让我死吧！与此同时，隔壁的作家老冯的女儿从她家的门里探出头来。我看见她那对黑亮的眼睛里同样充满泪水。我跟她说：看见了？她点点头，抽抽鼻子，缩回头去。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无法讲我的故事。我恍恍惚惚记起了一年冬天，我妹妹就冻死在一片盐碱滩上。如果她是去收碱土面养家糊口，我绝不至于这样悲伤。我妹妹冻死的时候，跟我家对门的姑娘一样，也是疯子。那时候，妹妹九岁，我十一岁。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妹妹了。妹妹从来没说过死，但她还是死了。我记得妈妈自言自语：死了好。死了好。然后她就扯长了声音哭。她的哭声十分疹人。那时候我的故乡有狼出没。妈妈的哭声使我联想到深夜里的狼嗥。我这样说毫不过分，有相似经历的人一定会同情我的看法。尤其是在多雪的冬天。

不管别人怎么想，自从我看见姑娘眼里的泪水，我就认为妹妹没有疯。说到她的死，只能有一个结论：她不想死于是她就死了。我曾经想问妈为什么说妹妹死了好。但一九八二年我回故乡的时候，妈已经死了。我只是在乡下看见了妈的坟。坟周围是重重叠叠的脚印。土湿润松散，飘浮着盐碱的咸苦味。夕阳照着低矮的坟，黑褐色。

你或许仍旧可以对生活做出诗意的理解，但我所能理解的，就这些。这并不说明我有什么更深刻的理解，只能说明生活对每个人不太相同。

面对“妹妹”的死，“妈妈”为什么会“自言自语：死了好。死了好”？如果你有兴趣读完这部小说，你大约就能够理解“妈妈”内心中的苦痛，也能够接受洪峰“生活就是生活，一切就是一切”的结论。

生活无意教导我们“世故”，可它总是惩罚城府不深的人。我特别不喜欢“成熟”的人，可是他们总是比我更少受到伤害。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我讲了两条做人原则，即“闹人的（有毒的）不吃，害人的不做”，“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第一条原则很有点像毛主席当年警告“苏修”的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惹犯我，我必犯人”。这第二条原则又能在《增广贤文》中找到知音：“遇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可惜我是不肖子孙，尽管我很想遵奉懿旨，却颇难做到身体力行。虽然“害人的”未曾做过，但“闹人的”委实吃了不少——面对挑衅，总是一让再让，看起来似乎是很善良，事实上不过是极软弱。更为可怕的是我管不住自己的臭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总忍不住合盘托出，通常的情形是，不仅伤害了对方，也伤害了自己，甚至还伤害了其他无辜。这可能就是“诗意地理解生活”的结果，而这种诗意的理解，在方言中却叫“二球”。

我真不想“诗意地理解生活”，可是生活中又不能完全没有诗意，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温暖，我们的出生就变得十分荒谬。记得我在有一个贴子中曾说到过屈原的两句诗，“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浊我缨”——水浑用来洗脚，水清则用来洗头——总之，你不必废弃水。这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理解生活的一种方式。

看样子“梦儿”是做教师的，十余年前我也忝列教师队伍，说到教书课子，我倒还真有些体会。我觉得小学最重要，初中最危险，高中最残酷，大学最轻松。如果我们把教育看作是人性建设，那么小学教育就是“人之初”，这个起点实在太重要了。从我儿子的读书情况看，我认为当前小学教育最需要关注的有两点。

一是孩子的学习习惯，现在的小学生大都未能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小小年纪，求学之舟刚刚启航，却已早早地厌倦了学海生涯，学习没能成为快乐，反倒成了沉重的负担。我觉得小学生能学到多少知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获得对知识的好感，也就是对智慧的崇拜。如果你的学生不厌倦学习，你也就大告成功了。

二是孩子的心理承受力。我儿子一点也不肯承受冤枉，稍有一点与事实不符，马上就满脸青紫，不是甩东西，就是甩自己，还敢朝墙上碰头。冤枉当然是人人都不肯承受的，小孩如此，成人也如此，可是难道就不能给一个解释的机会？中间不能留下一点缓冲吗？据说像我儿子这样的还算是好的，他的一些同学甚至动不动就出走、“云游四方”了。不知“梦儿”的学生如何，但愿所教都是一些成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