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3

那时的碗厂每到晚夜，还能听到后山里的狼叫。当地人对我们说，晚上千万不能出去，不然会遇着狼。狼在我两岁的记忆里，是一只干硬的带灰毛的手爪。那是母亲跟人讨来做药引的。也不知治什么病，但见一节黑亮的骨头上紧缩着皮肉，很有力量似的。有些像木乃伊。母亲总用块红布包着，并不见她入药，以后慢慢明白，那大约是来治鬼的。

学校在很高腰上，周围没有人家。最近也要到山脚下，才有一家。学校里还住了姓张的一家。我们住的地方是和教室连在一起的，那是个土楼，完全的土木结构，分了两层，母亲带着我住在楼上，上面还有一个班级梯。楼梯抵在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这块石头我一辈子都记得，曾有一次我从楼上滚下来，倒没外伤，可过了些日子，我两眼发黄，头发倒竖起来，一些人对我妈说，这孩子好像把肝给摔倒了，这种病民间叫“倒肝病”，母亲打听好很远有个村子的老人会治，就背着我去看治，记得那看病那老头，就吐了几口唾沫在我肚子上，然后很有规律的由下而下的按摩，也怪就这么治了几次，倒也好了，头发又很顺了。

那是一段至今想起仍觉诡密的日子，学校的张老师问母亲，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母亲想来想去说，房后好像有人说话，但又听不清，咕噜咕噜的一阵阵。声音时远时近且显得模糊。张老师用种很肯定的神情说，那是鬼讲话。我至今仍记得母亲发白的脸色。她抱着我，忙拿出那只干枯的狼手，用根红线穿上挂在我脖子上，她说鬼怕这东西。

那些声音仍旧不时的在夜晚响起，有时三五成群，有时就一两个，后来我听说，房后的山上，是乱葬岗，一些暴死的年轻人或婴儿，都埋在上面。那只山上长出的树奇形怪状，看上去棵棵缺胳膊少腿。一到黄昏，学校就空荡起来。我就觉得很害怕。

楼下是个土院子，太阳在对面山坡时隐时现时，常刮起微风，不很大，甚至很难查觉，可能因为我脸嫩吧，我总觉得，那风像张长满胡子的吻。轻轻地揸在我脸上。我莫名其妙的就会想哭起来。

母亲总会在我身边看着我，那时她还年轻。她也害怕，我知道的。我们就亲眼见过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老头从后山坡走下，经过学校大门，背影一突然地消失，再也看不到。山上，除了些土坟堆，是根本没人的。我吓傻了。从没人给我说过鬼是什么，什么是恐惧，都是我自己体会出来的，两岁的我，已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永无天日。

这期间，最让我兴奋的事就是父亲请假回来了。他对我应该说，那时是非常好的。记得有一次我生日，应该是1984年中秋吧，他给我从县城买了一件有很厚的绒毛的黄色大衣，十九块多一件，而当时他的工资才四十块不到。我很得意的穿上它跑来跑去。更让我高兴的是有父亲在，我不再害怕黑夜。他总不能呆很久，一两天就得走了，我每次就在楼上的木栏上看着他渐渐远去，许多离愁，我在那时就很深的体会到了。

我的启蒙教育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的，也许这只能算无意识的启蒙教育吧，那时的环境很松驰，母亲都是依着我的性子来，比如我喜欢儿歌，她就一首首的教我读，然后用个单卡录音机给我录了下来。我记得母亲专门给我录了一盘，我问妈妈，秋天是什么，秋天好玩吗。苹果从春天里来吗。等等。遗憾的是那载有我最初童声的磁带早已在数次搬迁中，永远失去了。我其实有个非常怪的想法，我想我们失去的东西，总还是存在的，也许只是换了另一种存在方式，不管怎么样，它总是存在的，如果真的属于我们，有一天必会找到。

碗厂的天总是很沉，哪怕清晨，鸟儿在天空叽叽喳喳叫时，四野总还是有很大的雾。一片灰黑。对了。雾是我最直接的对四季初步认识，还有感到压仰。

学生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到学校时他们已是大汗淋漓。无论什么季节，他们总赤脚而来。衣服打满补丁。在课间下课时，他们总爱跑到母亲身边，抱着我玩，我喜欢他们身上那股青草和汗水渗透的味道。这跟我日后闻到的，许多真正贫苦农民的味道是一样的。那时农民离我很近，我却只模糊记得几张天真的拖着鼻涕的笑脸，很是难过。他们现在很多都已是父母亲了。都在那些村子里重复起上辈人的事业。让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一个学生曾在街上碰到过母亲，问起过我。母亲说当年的XXX现在已长成个大块头了，问我记不记得他，我当然记得，他家有次杀年猪还偷偷把我背到他家去吃饭。还没吃饭我就在他家正堂里撒了泡尿，就急忙跑回来了。那事往事常常在我失眠的夜晚，把我召唤着。我似乎觉得，在那里，丢失过什么东西一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多，我每天都在母亲的背上度过。她怕我乱跑，就用一个布袋（这里俗称裹背）把我缠在她背上，听她讲“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是我最初学会的一首古诗，在母亲的背上，跟着学生们用稚气的声音读着古诗，学生们最初会哄笑起来，后来我这小学弟可能当得也不错，就不再发笑了。

我的启蒙教育从母亲的背上开始。从那时起，我就固执的喜欢上文学。到今天，母亲仍旧教着二十年前的语文，虽教材几易，却也甚大变化。我也开始了自己的写作。我已看懂了母亲的书，我的书母亲却看不懂了。时间就这样，把两代人牢牢拉开。只不过这时，母亲背的东西少了。我背的东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