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外教 作者:李子卿
教室的门轻轻开了,进来一位外教,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简朴、单纯……同学们悄声说,Belinda(白琳达),给我们上听说课的。 她不会说汉语,英语说得当然比“中国英语”好多了。她首先告诉同学们,上课时不准一齐站起来问好,再之是不准在她的名字前加任何称呼,让直呼其名,大家都照她说的做。由于我们都是成人,有的已多次出国谈判,有的尚未接受过正规的听说训练,程度参差,她就不厌其烦地甚至一字一句地教我们,并用各种办法让同学们开口说话。她从未谈过课堂气氛对听说课有多重要,课堂气氛却一天天好起来。她还给我们每人取一个英文名字,26个字母按次序一人一个,我是F,她就给我取名Frank。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一是欧美许多名人就是这个名字,熟悉、亲切;二是叫和听起来顺;三是它本身是“诚实”的意思。她当时就能把这些符号记住,还都能对上号。在她的心目中,每一个同学都是重要的。 以后的上课,为了都能照顾到,她就把我们班一分为二,A组在语音室上课,B组就到听音室听音,这样轮换。她不懂汉语,却了解许多中国的文化和心理之类,授课不拘一格、深入浅出、风趣幽默,或讨论、或游戏、或故事、或小节目,寓教于乐,语音课由负担成为快乐。 听音是边听边记边答题,选材也好,办理各种常见业务、欧美风土人情、海底空中……听完一段她还要讲解,讲了再听,一丝不苟,一走神就会出问题,这样每节课搞一至几个小专题,效率很高,紧张而愉快。一次我的耳机出了点问题,来不及换座位,就将就着听或猜,第二天作业发下来,上面用红铅笔密密麻麻地填改了许多,包括标点符号和移行,我的马虎实在是对不起老师,我性格较内向又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道歉。 过了两三天,有同学说白琳达叫我去一下。她住的平房,和一个教欧美文学的女外教共住一个小独院。一进门,白琳达就让我坐下,没说作业的事,只是问我过去的工作、学习等,这样我就有话可说了。我尽量拣我有把握的句子说,至于说什么是其次的事。她听得很认真很兴趣,我趁机说了许多句子。我高中毕业后工作了一段,高考恢复后考入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工作了5年又参加成人高考入本校本科……当我谈到这里时,她说我们走过的路差不多,她1978年考入剑桥,中学和大学毕业后都工作过,后来又接受了一年多的培训就和许多人报名到发展中国家工作……我们那年只有百分之三点几的考生能达到大专以上录取分数线,而剑桥大学的录取率一般在百分之几十。我后来曾想,人家剑桥是具有八百多年历史的世界名校,培育了培根、拜伦、罗素、牛顿、达尔文、霍金……有七八十位诺贝尔奖得主曾经在剑桥大学学习或工作……我虽然爱我的母校,我的母校当时也有几个国内知名的老师,但和人家白琳达的母校相比,说得谦虚一点,就像是“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好在当时只是为了练口语。她还知道中国的属相,我们不时地笑我们那个相同的属相。我们的话题很多,我们越谈越来劲,她后来把话题转到了作业上,也没什么直截了当的词,很有中国特色,大意是我们的教龄大多比她长,要多给她建议,并要我认真点,平时要多听多说并多去她那听和说。 这样我们和白琳达的关系就像同学们之间的关系了。我们经常去她那,或专题讨论,或人物、事件,古今中外,科学艺术,柴米油盐……有时,同学们急急巴巴争得面红耳赤,“急中生智”者常常颠倒目的和手段——用汉语来论证自己,白琳达认为这是犯规,但她只矫正语言而很少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且常能巧妙地把理屈词穷者救出困境。我们就这样不断地长进,说不来的地方就换一个别扭的词或夹进汉语或一个手势、动作。 白琳达无时不在给我们提供机会。(现在外教很普遍了,当时还是稀缺资源。)一个星期天她来我们宿舍玩,见我躺在床上发呆,我说是小病,待会出去弄点中药吃吃就好了,她说她也要到市里办事和看老乡,邀我一同出去。她的所谓老乡有英国的,也有美国和加拿大等国的,她后来带我结识过很多。看完老乡,白琳达买了些东西并刻了四枚篆书图章,让我充当了几个小时的“翻译”。返校时,她坚持走几站再挤公共汽车,踏着小雪,一路上,我们说了很多话。她是爱尔兰的,大学学的历史,毕业后在泰晤士河渡船上当过售票员,她在中国的月薪四百元左右……(有的家庭情况及其图片是她给我们上课时讲的。)当我问她回国后将干什么工作时,她不住地摇头,很茫然的样子。回来后她让我在她的炉子上煮中药,我说这药不难吃,没病也可以吃,她拿勺子喝了一口这种“中国艺术”,由于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她连连说,“我的上帝啊,可怕,太可怕了”。 我们和白琳达一块听说,一块打牌、下棋、打球、跳舞,一块布置英语晚会,一块欢度圣诞……不知不觉就是一年。 白琳达就要回国了,暑假也到了,大家陆陆续续来道别和送行。 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同班同学)最后一次去看她,也是最后一节听说课了。 屋里的东西很零乱,她正忙着整理。我们进来,她就和我们一块坐下来说话。我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她先去西藏再从西藏飞伦敦。她跑了中国的大部分省但没有去过西藏,她的工资也大多花在了中国,不多的行李已办了托运,随身所带是些途中用品和“中国艺术”,她一无所有,将要从这遥远的东方飞回她久别的祖国和亲人。当我问及她回国后的去向时,她说她就像秋天的一片叶子,不知会飘向何方,还是很茫然的样子。 我们胡乱说了些友谊地久天长之类的句子,她还像往常那样偶尔做一点技术性的纠正或优化,但,谁也掩饰不住离情别绪。 我们起身告别。她突然说,弗兰克,听说你会写东西,怎么没告过我?能不能留给我一篇作纪念呢?我和妻子相视了一下,说,很对不起,不值得留的,现在身边也没有……妻子在地上散乱的报刊中发现有我的一首小诗,妻子拣出来,我递给她。她让我给她译,妻子把大意给她翻译了一边,她觉得有意思,便拿来录音机按下录音键,跪在地毯上(同学们也经常跪或坐在地毯上翻书刊或打牌下棋),让我先用汉语读一遍,又让我译在纸上再读一遍。她把这些都放起来,从书架上取出一些英文刊物和一本精装的英文诗歌,用笔飞快地在书的扉页上写道:赠给弗兰克和海伦,我以所有的最好的祝愿期待着你们的未来!白琳达,1987-8-3。她又把她家的通讯地址写在一张纸上夹在书中给了我。来到院里,那位教英美文学的老师给我们照相,留下了一个难忘的瞬间。 她们送我们出院门,然后是挥手再见。再见,这个词不知有多少人使用且实现了多少次,可对于我们来说,它几乎就等于永别。挥手之间,我发现白琳达的眼圈红了。 该文曾获《中国青年报》“我心目中的教师”征文三等奖,白琳达(Belinda)同时获得“教师荣誉奖”。详见《中国青年报》1992年4月27日第1版和第2版,原标题为《我的外籍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