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无芳草 作者:李子卿
1978年,我参加了高考。考大学在当时是“新生事物”,社会上“积压”了十余年的考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县只有十几人达到大专以上分数线。我当时18岁,已当了17个月的农村中学“代课教师”,我们念高中时还没有高考一说,同学中有比我学习好的,然而,我却成了全县同届高中毕业生中(1977年、1978年两年)唯一达到大专分数线的。填报志愿时心飞得很远,天南海北填了一串,结果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我接到的是一张晋东南师专的录取通知书。 当时规定不服从录取下年不可再考,11月份,我报了到。同学之中,小的16岁,大的拖儿带女已近不惑之年,大家扛着铺盖等,就像当今外出打工的民工。师专刚恢复,满目萧然,毕业后是当“臭老九”,一辈子的命运就这样奠下基石,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同学们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时的人们对于知识可以说是一种渴求,同学们一有空就找书看或到别的班听课。 我们去得最多的是中文系。中文系有一群“牛鬼蛇神”,大都是1957年和文革中来到晋东南的,后来又集结到了师专。 第一次听的是红学家宋谋瑒老师的讲座。他说《红楼梦》的思想、艺术、版本、作者、医学、菜谱、建筑一直到标点符号几百年来都有争议,争论是认真的激烈的,有的老教授甚至提出要公安部门对其进行保护,唯一没有争论的是《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文革中,允许看的书很少,毛主席喜欢《红楼梦》,说至少要看5遍才有发言权,于是,宋老师就边喂骡子边研究《红楼梦》。中国有许多人研究《红楼梦》,还有许多研究“研究《红楼梦》”的人,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世界首次《红楼梦》研讨会开在了人家美国,当年那些研究《红楼梦》的右派们的处境并不比写这本书的人好多少,但“陋室空堂”和“绳床瓦灶”并不足妨他们的襟怀。宋老师只念了两年大学就投笔从戎了,后因写杂文搞成右派,再因和吴晗校补《资治通鉴》牵连成反革命,每日三餐前他和许多人在主席像前请罪,还要说些万寿无疆身体健康之类,别人清教徒似的念念有词,宋老师却在偷背古诗,一年下来,一本杜诗背得滚瓜烂熟……有时,为了查阅资料,他甚至跑好几个地方往返数千里。他在教干校教书时连手表都没有,每天提着个几块钱新买的旧马蹄表去上课。印象较深的是他讲楚辞,豪爽随意,重要句子,都要列举历代名人的解释,然后谈最新的研究成果和他的看法,再和古今中外一些事联系联系,透彻而风趣。印象较深的还有储仲君老师,笔名吴牛,同学们称他江南才子,他常把许多首(篇)作品串起来讲,很艺术,讲到细微处,他就画篆体字。他中国古典和俄罗斯文学底子都好,讲得也轻松自在,南方人,普通话却好,有同学说他的课就像当年收音机里的名作欣赏节目。文革抄书时,他抢先7分钱一斤卖光,用卖的钱吃了一顿长治做的天津包子。尽管这样,他也是牛鬼蛇神之一,还冒着“变修”的危险偷搞俄译汉,“四人帮”一倒,他就出版了译著。还有个刘法琨老师,有人说他的名字是效法刘琨,也难说,他刚来晋东南报道时人们去接了他两次。第一次没接来,他带了许多书,人们只好返回找车拉书,他寸步不离他的书。住下来后,便闭门看书,外边洗好的衣服干了再被雨淋湿,这样反复好几个星期。后来他也住进了“牛棚”,仍痴心不改。历史上的刘琨既是大将也是诗人,刘老师长的模样和他的讲课还真有点大将风度,他分析托尔斯泰的《流森》,没什么讲稿,正襟危坐,一字一板地讲4个小时。他很早以前在“五七干校”讲《赴宴斗鸠山》时也是这样,三四个小时竟无一人去小便。还有埋头苦干的李蹊老师,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同学们说他是北师大的高材生,主办过社团和校报,他曾自我介绍,“李蹊者,辽宁人也”。运动中他被拨拉到长子县一所农村中学,但他矢志不渝,也不苟流俗,终于“修成正果”。拨乱反正后,有人三顾茅庐,把他调到师专。有同学说他的衣着和举止有点像鲁迅,他很累很严谨,讲课还是不拘一格的。他和妻子是同学,都在中文系代课(他妻子谭老师也给我们英语系代过现代汉语课),可他除了上课外整天钻在条件较差的所谓书房里不出来。读书、写作、讲课,不仅仅是为了工作,而成了一种习惯,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家务之类当然大都是妻子干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往往有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还有许多各具特色的老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他们各有各的不幸,但有一点相同,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坚守,没有失去信心。“粉碎四人帮”后,这些人都成了珍贵的“出土文物”,不但得到了学生的掌声,还都相继发表和出版了论文、文艺作品、学术著作和译著;并被评为副教授、教授,分别是全国十余个学术协会的理事、会长;有的还曾当选为省人大或全国人大代表。现在他们有的已退休,但学习和研究的劲头仍和几十年前一样。 古人常讲人品文品,这方面他们堪为楷模,他们的追求和奋斗本身就是最生动的一课。师专三年,他们不但影响着同学们做事业,也影响着同学们去做一个大写的人。15年过去了,我还时时想起他们。 如果我第一次走进晋东南师专校门的时候,她还不是我的理想和所爱;那么,今天,她已成为我人生旅途中一次难得的精神奠基。 见《人民代表报》1992年9月4日第4版“沃土”副刊 被选入《世纪风》一书,1993年8月初版,河北文学院编,长城书社出版公司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