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美华大道杂乱肮脏一如从前，各种品牌及店名字样的门脸林立，相距大道左右的门脸约五米处，几乎是大道的中央摊点云集，留下一条宽仅三四米的空间供行人步行，纵然如此，仍有摩托车、电瓶车等轻量机动车穿梭而过。这是连州市著名的小百货批发市场，自然是人为划分出来的。前几日省里检查，摊贩全被赶走了，洒水车来回射水驶了十数次，道路通畅，空气清新。

　　然而早在昨天，这条路已然恢复如常。赵修华皱着眉头下楼直到底层，楼道里散乱地扔放着几辆没上锁的破旧的自行车，靠墙堆着几百块蜂窝煤，令他需要侧着身子，小心地躲避障碍走出这条楼道。扑面便是一股牲口皮毛夹着血腥的浓烈的气息，旧楼左侧有一家屠宰场，这种独特的味道让人心情烦闷。

　　尽管没有别人察觉明显的迹象，赵修华很清楚自己的洁癖由来已久。好在他需要应酬的朋友并不多，多数时候，他更愿独自一人，听音乐看电影还有阅读小说，这样打发空闲时光让他得到自由散漫的满足感。当然有时候他会需要女人，一夜情不够安全并且他不认为自己具有那样的能力，手机里存的十多位失足女青年的号码偶尔也会有联系。

　　他今年不到三十五，热爱运动所以身体十分强壮，不足一米七的身高被他引为毕生憾事，微微的驼背是少年时代伏案的坏习惯构成的，加之他对服装的选择从来都十分中性，整个人便给人内向少言的印象。

　　美华街道的喧嚷拥堵与数日前的宽敞洁净恰成对比。在赵修华的人生愿望中，理想的居住环境排在了第一位。但想到不久后就将离开这座城市，他不禁先行放下了憧憬，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也许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

　　七十分钟后，他乘坐的计程车停在了南方建材大市场门口，这里距离美华大道有八十多公里，平常时候他会乘公交经过四次转车，可以省下一件春装的费用。今天并不寻常，他认为多花的一百多块钱物有所值，当然不是一定要选择在今天，但他感觉事情已经过去得足够久远。对蒋克勤的追捕都已经结束，更何况一个从未落入司法部门视线的窝点。

　　赵修华下车付钱，然后不紧不慢地步进开放式的建材商城，道旁店铺林立却井然有序，九成以上是与建材有关的门脸和建材公司、房产公司代办点，原木的香气和金属糅合着油漆、机油的味道混在一起。

　　赵修华相当享受这种气息，他记起最后一次穿过这里，有一家小吃铺的牛肉粉丝十分地道。当时他吃了一碗并且打包一份带给了孙强，孙强随手扔给正在床上描眉拍粉的女人。那是个妓女，身材相貌妖娆妩媚但是神情冷漠。当孙强因事离开，房中只剩下赵修华跟她的时候，他忘了他们聊过些什么，只记得和她说话有些吃力，她的言行举止都是淡淡的，就是会让对话者有力难伸的感觉。后来是谁主动也许并不重要，他们很有激情地做了一次，至少这是赵修华的感觉。完了他在茶几上放了两百块钱。她点点头，说话还是淡淡的：“你这人很厚道。”

　　赵修华不由对这个女人有了些深刻的印象，他一向觉得自己最缺乏的就是幽默。他不是个有趣的人，可他欣赏有趣的人。

　　他在吃牛肉粉丝的时候，茫然不知三十米开外一家墙纸专卖店里，李信李跟蒋克勤不时把目光掠过这家小吃店内。

　　“看起来不像有事啊。”

　　“一个水利局的小职员，特地打车跑这么远，不可能没重要的事。据我所知，他过日子可不怎么大方。”李信杰冷静地分析。他今天一改平时西装革履的习惯，紧身牛仔裤配着旧单单的深蓝夹克，很是轻便。

　　蒋克勤笑笑，抚摸了一下手边的乳白色纸卷，仰头问了句：“老板，这东西防潮吗？”目光又转到小吃铺门口。

　　赵修华走到商城最深处，眼前建筑物变成了鳞次栉比的旧楼。八十年代初，现今的建材市场还是一整片荒地，这里曾经作为搬运装卸公司跟渔运公司、交通局的宿舍被逐步开发，九十年代末期，拆迁了大面积的宿舍楼群，结合南郊广阔的荒地，建成了省内著名的建材大市场，而远离主干道的旧楼只保留了交通局宿舍，是不是旧有的局领导脾气比较大一些，或者建材市场开发的已经足够规模，就不得而知。

　　孙强以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义在此买了套四楼的两室一厅住房。这里已经人烟稀少，赵修华上楼前不由左右四顾了一下，然后漫步上了四楼，掏钥匙打开４０４室防盗门。

　　李信杰跟蒋克勤隐抑在另一幢旧楼的底层楼道里，蒋克勤点烟的时候摇头叹气：“狡兔三窟啊还真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这儿还有套房子，呵呵，老孙厉害呀！”

　　蒋克勤冷笑：“再厉害也没了！”

　　“你说他是得罪谁了，居然给人切成这么多块。”

　　“哈，我可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干的，要落我手里，他可没这么快死！”蒋克勤眼里闪着香烟的火光。

　　这话就有点恶毒了。李信杰微皱了下眉头，指间翻滚着未点燃的香烟，不再说话。

　　赵修华刚进门，就察觉有人进来过。客厅到处都很干净，用餐的旧式实木大方桌被移到靠墙的位置，一尘不染的白纱布显然刚换不久，上面那瓶黄玫瑰也盛放着散发出玫瑰型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并且有烟草点燃的味道。

　　“是赵大哥吗？”

　　女人的声音从左侧的卧室传出来，赵修华微一犹豫，大步走进卧室，沉声说：“是我。”

　　上一次见到的那个女人从床上坐起来，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赵修华挤出个笑容：“你也有这里的钥匙？”她穿着夏款的丝质睡衣，光滑白皙的双腿搭在床沿轻微点动，晃得他眼晕。

　　她捺灭了手上的半支烟，微一侧头的动作让满头乌发滑到了左边，遮盖了半张脸，接着右边的眼睛抬起盯紧赵修华，淡淡说：“你是来收房子的吗？”

　　“收房子？”

　　“嗯。我那会儿没地儿住，孙老板说我可以先住他这儿。然后就是……怎么说呢？”她用双手将头发撸到脑后，说道：“然后就是说我可以住着没关系，如果有人来收房子，我就把钥匙交给他。”她说话的语气很别扭，基本上没有什么起伏，普通话夹着西北一些省份的口音，但是双腿晃动的节律显示她并非没有情绪波动。

　　赵修华打量着她，从她未施脂粉的白净的脸到她瘦削柔嫩的肩头、睡衣胸前的繁复花边，然后到她的腿，忽然笑了：“孙老板包了你？”

　　她撇撇嘴露出不屑的样子，这时候她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一些：“我可没兴趣就这么打包卖了。”

　　不打包卖，那就是职业零售了？赵修华心里想笑，不过这话可没说出口，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喜欢这女的了。

　　她忽然有些不耐烦地说：“是不是你来收房子的？”

　　赵修华张大嘴笑，但没发出声音：“哈，没。就是过来看看老孙。”他说着走到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顺便……嗯，借点钱……”

　　他取过茶几上一个玻璃杯子，旁边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他猜测这女人带过朋友进来这房子。床上被单凌乱，两只枕头并列在靠墙这边的床头，也许还留过宿？或者是她的客人？嗯，这倒很有可能。

　　“哦。我很久没见过老孙来这里，打他电话一直关机……你……要借很多钱吗？”

　　赵修华笑着站起来，“呵呵，没，我开玩笑呢。老孙不在，我晚上来吧。”

　　她也跟着他站下床来，赤脚前行一步，这样两人间的距离就被瞬间缩短成零。赵修华条件反射地双手按在她裸露的肩上，以防两人撞在一起。他虽然不高，可是赤足的她比他还要矮上半头，她抬头看他，轻声说：“想做吗？”

　　不知为什么，赵修华觉得她说话的感觉有点儿深情款款的意思，不过他忽然笑起来，呐呐说：“这月的工资……哈！我今天没带钱啊。”

　　“可以打欠条！”

　　赵修华哈哈大笑，这句话很可能也出乎她的预料，她也禁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