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农历九月十一日晚九点五十二分，四婆在丢口了月余后，终于念念不舍地寿终就寝了。得到四婆的死讯是第二天的中午，妹妹打电话告诉我的。其时，我正站在坳坪九校后面的半山腰上与同事海涛拍照片。阔大的田畴上金黄的草树木立着，有凌乱的稻草在鸽灰色的风中絮飞。我木然地按下快门，随着咔嚓一声响，一滴泪悄然从眼眶滑出，蚯蚓般在脸颊上蠕行。

      我与海涛说，我得赶回去，我家四婆死了。入夜，买了香纸与鞭炮叫乐乐开车送我与妻子回老家。四婆的丧堂设在叔父的堂屋，山门高悬，香烛幽幽，法师正诵经超度，各类响器一片哗然。我点上香，跪在四婆灵前，沉沉地磕了三个响头。四婆的遗像悬在灵柩前，满脸皱纹如菊，清浅地微笑，于香烛青烟中很清晰，似在看着她的孝子贤孙们是如何地跪拜，如何地悲伤，法事是如何地热闹。

      四婆是我们这个家族最老的一位老人，就象老街的老房子一样的老，老得让人肃然起敬。四婆姓文名莲英，育有三儿两女。四公死得早，四婆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成人，受的苦累可想而知。 四婆是个要强的人，割茅打草，总要争个头，在生产队挣工分也不比男劳动力差。送五个儿女读书，除了大女儿嫁得早，没送过多的书外，大儿子参军复员后到湘运做大客司机，这在六七十年代汽车非常稀罕的年代，着实了不起；二儿子读书后回乡，到过海南制种，又会汽车修理，各种农活样样在行；三儿子送去湖南农大读书，毕业后去西藏支边，在西藏农业厅工作，是个副研究员；小女儿也读完了高中，虽在乡下务农，但也总比别的同辈人要高出一筹。能盘儿了女如此，这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且又是孤寡一人，实在是了不起的。

      在我有记忆时，四婆的年纪都有些大了，做不了更多的体力活，于是帮生产队放牛，总共有七八头黄牛。黄牛不比水牛，性子野得很，到山上后便四处窜，山脚山坡的庄稼地里，少不得就有牛犯祸的时候，或是踩了红薯地，或是吃了苞谷苗，或是糟踏了油菜，或是窝在山上不回栏。常常是在洞头冲的大湾或小湾放牛，要经过上桥生产队的田埂，为防牛沿路偷吃稻禾，给牛要戴上竹蔑织的笼头。每次开牛栏门时，四婆便开始依序叫着牛的名字"花婆的、黑黄牯"，手脚麻利地将用手拍拍牛的脑袋，笼头往牛嘴上一送，双手划个弧形，笼头的麻绳在牛角后便挽了个活结，牛"哞"一声跨出栏甩甩脖子开始有规有矩地出栏。那时，我家也给生产队放有三四头牛，还有十几只羊。没读书的日子，母亲总是叫我与四婆一起去放牛和羊。我有点怕牛角抵人，总要四婆替我给牛戴笼头。四婆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地戴，不厌其烦地教我。末了，还将我抱上一头比较温驯的小黑黄牯的背，让我骑着牛神气得象个虎威将军似的摇头晃脑。这时，四婆就会慈爱地笑，一朵菊花似的。黄牛难放，特别是太阳下山了，山下却不见牛的影子。那时牛是不能在山上过夜的，豺狼虎豹都还有，要是被叼了去，可就得赔。放牛人哪有赔得起牛的？四婆于是又想了个办法，找铁匠给每头牛打了个铁铃铛系在脖子上。这样，牛在山上只要一走动牛铃就会叮叮当当响，有响声就能判断出牛的位置，好去赶。四婆的耳朵不太好使，这时，我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四婆就一边吆嗓子一边叫我，佬佬，听听"花婆的"在哪。我便竖起耳朵，听那山上的牛铃，听到确切位置了，就与四婆一起将牛赶下山。待到将牛全部赶下山，趁着牛低头闲闲地吃马绊草的当儿，得十分精准快捷地又将牛笼头系上，然后一路叮当地骑在牛背上将牛赶回栏。春耕时节，牛要下田，于是放牛便改为早晚，谓之放早牛与放晚牛。四婆对放牛的山坡沟坎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十个筲箕或箩筐的指纹，哪里草多，哪里草嫩，心里一盘棋。牛吃青草时，四婆也不闲着，总拿着镰 刀割一捆青嫩的芭茅牛草，待牛耕田耕地累了，便在田埂地边一把把解开，让牛加餐进补，吃得牛仰仰脖子，甩甩尾巴，反复咀嚼，很惬意很享受的样子，耕起田地来也更卖劲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我们这一大家族，很多男人都是青壮年就死掉了。我自己的公（爷爷）死得很早，连我父亲都记不清是啥模样。我大公、四公也都死得早，有饿死的，有得病死的。我婆（奶奶）是在我双胞胎妹妹满"三朝"的时候死去的，那时，我也才两岁多一点点。惟一仅存的印象便是我婆脚痛（听父亲说是骨髓癌）躺在床上叫我"小佬小佬来喝点红糖水"，然后就是婆死后的第二年清明，父亲要我背着一个小背篓在溪里捡鹅卵石给婆砌坟。故在我们七姊妹的生活中，没有"公"的概念，我与两个妹妹也没有更多"婆"的概念。如果要说还有一丁点"婆"的概念，那都是四婆所给予的。四婆早年的日子过得辛苦，然而晚年却是幸福快乐的。她的儿女们很孝顺，吃穿不愁。就是我们姊妹，逢年过节，最先去拜望的也是她老人家。父母也常念叨四婆对我们一家子的好，要我们姊妹懂得感恩图报。

      满满一堂屋的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父亲今年76了，作为四婆的侄儿下跪磕头都已很艰难了。我对父亲说，爹，我替你磕。三个叔父也都已六十开外，形态都显龙钟，在法师的招呼下，各各持了招魂幡绕灵柩悲行。从九月十一到九月十八，一大屋百十号人给四婆"盖灯"，先是九幽灯，后是十王灯，再然后是血湖灯。法师着黑色道袍，手持怪异的法器，吟唱古老的曲调，在丧堂里翩翩"穿花"起舞--"诸天散香华，倏然灵风起"，"香花随风散，玉音成紫霄"，"真人把芙蓉，散花陈我愿"。法师手持"将随令行"桃花木，鼓、钹、唢喇齐响，尊请"三官大帝"或"太乙真人" 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高功启白，共举天尊之号，时赞颂，时讽经，时宣疏，时回向。

      一个人，出生时，自己哭，他人笑；死去时，他人哭，自己笑。九月十九凌晨六时许，近两百人起丧，花圈绵延百十米，四婆面向千年古驿，长眠于屋后鸡公湾的半山腰上。当四婆看到这么多儿子儿孙唱着孝歌为其送行时，为其悲泣时，我想，她或许会满足，会笑的。

                                                               拾尘 2010.10.30悼记于天宁无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