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走在一条大水边,岸柳吐出许多青来,有些苗条,有些寂索。河边一只小花狗唁唁走来,与我对视了有那么几秒钟,然后百无聊赖地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想,这只狗一定在想着什么,或是有求于我什么,它是快乐的,痛苦的,幸福的,还是抑郁的呢?我突然发现,我平常竟然很少关心诸如一只狗、一个蚂蚁、一头猪之类的感觉,一只狗、一只蚂蚁、一头猪会想什么对于我来说,对于人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对于他们本身应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因为,狗也好猪也好蚂蚁也罢,他们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恶之花》中有这样一句诗“我最羡慕最卑贱的动物的运气,它们能够进入浑浑噩噩的睡眠”。其实未必如此。如果波德莱尔变成一只狗,或是《变形记》中的那只甲虫,他一定不会这么想。 《诗经•黍离》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人有此感,何尝不也是一种存在?! 于是下午看朋友岸雪的《无名女郎》片断,想象着很多年后,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许多事情。 岸雪是我的朋友,不很熟悉,但也算不上陌生,凭了一些片断的文字,一种似乎很久远的存在,于有意无意之中,于吟来诵往之中。岸雪在《无名女郎》序中曾经很旗帜鲜明地说:无须良知或使命,写我眼里见到的真实,对我而言,不过是灵魂的自我救赎,也是一个囚徒向着自由的狂奔。我一直很景仰的是,那些在人类苦难深处探寻文字最高美感的人,这种孜孜不倦和不屈不挠所成就的优良传承,是照亮这个黑暗世界的一盏灯。我是幸运的,能够在这样一盏灯下漫步,聚敛坚定果敢的冷峻气质。抑或是不幸的,人类的痛苦会变成我的心腹之患,让我日思夜想,进退艰难,并在我苍白的脸上烙下道道刀痕,但我却是自由和愉悦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命令我这么干。于是惊异于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精神,这样的一种存在————因为于这样的世道,还有这样的一块麦田,麦田里有那一穗穗带着芒刺的金灿灿的麦粒。 诚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部作品都会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而小说的精神是持续性的精神,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全部经验。 我不知道《无名女郎》后面的发展与结局会是怎样,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在那里会有人类的悲悯、哲人的忧思、撕破的面孔、血淋淋的阴谋、黑得发白的仁义道德、在表象的爱恨情仇、荣辱恩怨背后,有机锋凌厉,闪展腾挪的贴身搏杀,有存在的不断囚禁与出逃,有对人类经验和灵魂的冷酷分析,有对人性微不足道的光辉的执着顶礼…… 我想,岸雪肯定是个喜欢拉得斯基进行曲的人,在蓝色的音乐海洋里与人类悲怆而严峻的宿命抗争,即便他的身后是一派荒漠,荒漠背后是万丈悬崖,他依旧会趔趄着走向那个属于他自己的高地,会经营好高地上的那块麦田—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他能否走到那里,抑或他即使能走到那里,是否会因为过份痴迷于那片麦田而掉下悬崖,但在某年某月某日一定会有一声华丽得令人心酸的长调响起,这大约简直是一定的! 岸雪是个将小说当作事业经营的人,是一个纳天地苦难置于已腹的人。一个人很清醒地看到了太多苦难和罪恶,舔舐着人世间貌似的公平和正义,是很容易深怀忧惧,肝肠寸断,玉石俱焚的。现今的文学早已不是曾经自以为和想象的文学了。岂止是与文学的本质相差甚远,简直是南辕北辙。看从前的文字,倒能从古人身上获得一些时间的奥秘,黑暗中得到几许逼人的生命光辉,有些甚至是无法言说的天地奇迹:旷达笃定的嵇康、举目悠远的陶渊明、豪气浪荡的李白、忧思纯美的杜甫、丰赡细腻的白居易、柔肠旖旎的李煜……他们到目前为止,尚还能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给人一丝安慰。 一百多年来,许多国人一直在追求希伯来式的灵魂,但不容讳言,没有办法追到! 时间向度、线性思考是希伯来式灵魂的特征。对于西方人来说,自我是一个历史发展着的过程,忏悔,拯救,上帝和终极意义在场。而中国的自我没有时间维度,对自我的认识不存在戏剧情结。在中国的精神传统中,向来没有终极价值、终极目标,没有可以忏悔和皈依的上帝。从某种意义上说,国人是最孤独的,也是最勇敢的,中国人一直都知道:没有神仙皇帝,凡事只能靠自己。 于是,岸雪就这样在努力地靠自己做着约翰克利期朵夫式的抗争,,涂抹着灵魂深处的孤独、不安、忧郁和挣扎,实施一种不可救药的灵魂的救赎,并将一丝不苟的救赎与忏悔赋予尊严,在忧郁、孤独、甚至愤怒中试图在梦想世界里寻找到一丝安慰,去努力掘现人的存在! 一个生命的个体承载着人类集体的心理孤独,痛苦地体验着人类共同的惶惑与不安。在忧郁中徘徊、在孤独中挣扎、在恐惧中被放逐。也许我们这种努力,会把一些快乐和安慰赋予很多人,自己却时常被快乐和安慰所拒绝;他们让我们感到痛苦是容易被忍受的,而他们却常常不能约束、限制和驾驭那扎根与灵魂深处的忧郁和孤独。 活? 还是不活?! 写? 还是不写?! 这永远还是个问题。而在这问题之后,想必或迟或早会是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芒的星光四溢的一个人或一个族群精神世界的真正存在。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