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家毫无地位可言,甚至连我的姐妹们也看他不起,没有人关心他的喜好。但我自从那次发现父亲能喝酒后,就在每次的宴席上,趁客人不注意,偷偷倒出一些酒,送到父亲房中,看到父亲一口口地泯着酒,脸上渐渐泛红,我由衷感到高兴,他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有时会摸着我的头问:等俺闺女长大了,会给爸爸卖酒喝吗?我死劲地点点头,我就喜欢看父亲这样的神情,虽然外表懦弱,内在却不缺豪气。有一次,我看到父亲从旧箱中拿出一把鬼头刀,用布在细心擦拭,看着父亲拿刀的架式,俨然一位武林高手,我真希望他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江湖侠客,只是因为逃避仇家才隐居到此的。我于是兴奋地问父亲是否会武功,父亲笑着摇摇头,说这是他祖辈传下来的刀,我一下又从希望迭到失望的底层。
省立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回到家中,对于家族的生意,我一向懒得过问,但就在快到大年三十的时候,镇上发生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事,使我重新认识到父亲的伟大,有天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外面几声枪响,接着就是一阵砸门声,我从房里跑出来,看到厅前全家人乱作一团,原来是遇到山上土匪来抢劫,他们是专找镇上的大户抢,再看我那平时不可一世的掌柜妈妈早已瘫坐椅上没了主见,嘴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而一向唯唯喏喏,没有主见的父亲却依然保持镇静,好像没事人一般,只见他默默地走上楼,从旧箱中拿出那把磨得锋利的鬼头刀,站守在门边,待大门被土匪撞开的那一刻,他纵身跳起,快如闪电,挥刀迎向冲进来的第一个土匪,手起刀落,那个土匪哼也没哼就倒下了,门槛上顿时被血染红,其余的土匪一下被这阵式吓住了,他们哪知会遇上高手守在护院,纷纷退出门外,父亲紧握大刀,紧跟而出,他是想把土匪们引出门外收拾。我看见月色下的他穿着一身黑色紧衣,是那么的伟岸高大,那样的大义凛然,似乎所有的光芒都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就像我小时崇拜的三国五虎上将赵云赵子龙,只身大战长坂坡,此时我是那么的自豪,自豪我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全然忘记了眼前的土匪,而妈妈则缩在一边看呆了,原来父亲真是个隐居民间的江湖侠客。 此时十几个土匪把父亲围在中间,父亲手中的大刀在夜色下闪着寒光,随着他身体的移动在上下翻飞,虎虎生风,突然间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雪白而美妙的孤线,接着就听到土匪的一片惨叫声,血溅得满地都是,但我肯定那一定是土匪的,绝不是我父亲,一刹间土匪倒下好几个,其余的招架不住,纷纷后撤,但这时一声枪响,父亲的身子立在那一震,我看见鲜血立刻从父亲背上流出,我不禁叫出声来,可没等那土匪的第二声枪响,父亲的那把鬼见愁的大刀已经尖指土匪的脖子,他最终是和那土匪一起倒在血泊中的,其余的全作鸟兽散,父亲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全家人的性命,还有全镇人的财产和安危。
父亲下葬的那天,全镇的人都赶来送行,记得那天是下着阴雨,路上撒的全是金黄的纸钱,母亲和全家人穿着孝服走在前面,哭得一塌糊涂,我不知她的泪中是悔恨还是痛苦,她可是从来没为任何人这样濠淘地哭过。家人中只有我没有流泪,我默默地在父亲的坟上摆了两瓶他平时爱喝的酒,静静守了三天,坟边的梨花高挂枝头,田野上各色的野花在迎风而立,好像特意凑来祭奠我父亲的亡灵,一个外乡人无依无靠的孤魂终于找到了他的栖身之处,他从此可以放心安息了,而我,他的最亲最近的血脉还在继续延伸着他的生命,这个男人将是我一生的传奇。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就独自一人上路,循着父亲和我讲过的地址,寻找父亲的老家--那也是我的生命之源,在黄河边的一个小村中,我找到父亲家曾经的邻居,他们说我的爷爷祖辈都是习武之人,平时在黄河以摆渡、运货为生,黄河决堤的那天晚上,我的爷爷奶奶叔叔还有所有房屋都被大水冲走,尸骨全无,只有父亲一人划着门板逃了出来,那个村子早已变成黄泛区,成为历史,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二十多年一直不愿回家,从不向我提起他的父母,因为他早已无家可归,一切都随着那场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我也明白了每次父亲抽着烟,遥望着北方时,父亲心里一定在思念他的亲人,而我们却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在想着什么,也没人愿意知道,现在父亲终于可以和他的亲人-我的祖辈们-在天上团聚厮守了。 立在黄河边,看滔滔江去,我居然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我想那一定是父亲小时戏玩过的地方,这就是我的故乡,有着我祖辈生存过的痕迹,冥想中,我悠然看到黄河渡口上一个英俊后生,一边唱着船工号子,一边划着轻舟逆流向我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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