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五年前问我对母亲的感觉,我会说:"没感觉"。因为在我的心里,母亲,是用来逃避的。
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路:那么早结婚、那么疯狂地工作,其实,我都是在逃避,逃避一个有母亲的世界。母亲,在我的心里,是一根隐隐作痛的刺,要么,隐忍;要么,逃避。
五年的疾病还在继续,如果现在问我对母亲的感觉,我会说:"怨恨"。
深感自己也算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有很强的行动力,又很刻苦,但似乎我的努力,总会付诸东流,现在还疾病缠身。其实我越来越看明白,我遭受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如果我是一棵树,我已经长歪了;如果我是一条鱼,我是苟延残喘而缺乏能力的。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发觉自己和别人是有些不一样的,但不一样在那里,我不知道。现在算看明白了,这种不一样就在于我的内心里没有快乐、没有爱。
现在我越来越明白,快乐和爱是一种能力,作为人的太多的能力,是由快乐和爱延伸出来的。我缺乏了爱与快乐的能力,其实我就是一个残疾人。那么在一个健全人的社会里,我会感觉力不从心,我会被淘汰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二
而快乐和爱,是由一个地方来的,那就是童年、那就是母亲。
而我的母亲是什么?我的童年是什么?那种冷漠、那种压抑、那种排斥,它们凝成了一个沉重的内核,深深地压在了我的心里。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多余人,对家庭是多余的,对社会也是多余的。这样的感觉,在我和老公结婚多年以后才有所好转。因为我的老公,对我有太多的热情和宠爱,他让我觉得自己也是有些受欢迎的。我心底深深的自卑,是被我老公给医治了。
但我还是不懂得快乐,不懂得爱。当我看见老公早上起来就唱歌的时候,我就很奇怪:
"为什么这么开心啊,有什么事情值得唱歌的?" "就是很开心哦,每天都很好呢。"老公说,接着又唱起了歌了。
当我看见老公每周都要给他妈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很奇怪:
"又没事,为什么打电话呀?" "我想我妈了,我妈一定也等着听我的声音。"老公说。
当我仔细观察我的周边,发觉有很多的人像我老公一样活着。
朋友玲有个残疾的女儿,但她对于女儿,是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而且她的笑,真是爽朗。她这样说:
"女儿很听话的,‘妈妈'叫个不停呢。" "老公在外挣钱,我和女儿在家烧饭,每天他下班了,我们就一起吃饭,多么开心啊。"
其实我知道,她的残疾的女儿有暴力倾向,经常会打母亲;我也知道,一天三口靠她老公一人的工资,过得有些辛苦。 但我的朋友玲为什么可以对女儿这样好,为什么可以这样快乐,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换了我,说不定早得抑郁症了。
仔细再看看,有太多的人都像我老公、像我的朋友玲一样活着的。他们工作、娱乐;他们在家是父母亲、在单位是领导是下属,他们很和谐地活着。他们似乎并不刻意去扮演什么,但他们都很自然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而且他们快乐而自然。而我就不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我更不知道如何活着。我只有通过繁重的工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就会无所适从。我的活着,没有从心底里来的快乐。我活着,像一只困顿的兽,在茫茫的旷野上踯躅,饥渴焦琢,以致于身心的全然崩溃。
几年的疾病下来,我算是深刻看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于是就会感叹命运的不公,于是就会愤怒地抱怨:如果我也有一位好母亲,如果我也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何致于此?
不知母亲对我这样的心态是否了解,或许只是了解一点点吧。母亲经常说我投生于一个家境较好的家庭,是很大的幸运。而每当此时我内心的反感就会一层层地涌上来:我宁愿要一个穷乡僻壤的母亲,只要这位母亲有爱!何况,一个人只要身心健康,物质是可以创造的。
总之,我的对于母亲的怨恨之心,就像荆棘,会时不时地冒出来缠住我;我的心,也时时地被命运的偏颇和不公刺痛了。
三
我的朋友付医生说起他母亲的去世,眼睛红红的几乎哽咽了,这令我非常不解,因为他的母亲对他,比之我的母亲对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亲去世可以让你这么难受吗?"我问。 "没有母亲了,才知道一个没有妈的人,心是空的。"付医生这样说。
我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现在想想,任凭她看不起我,任凭她骂我,只要母亲活着就好。" "有母亲在,我才是一个有根的人啊。" "现在的我,好像是空中漂来漂去的风,没有人来管我了。"付医生这样说。
这下我是有些理解了。或许,无论母亲如何不好,但母亲只有一个,这种血缘关系是无法断开的。而这种血肉相联的关系,随着母亲的老去,随着我们走进中年,而更深刻地印在我们的心里了。
那么,我以后也会有付医生这样痛失母亲的心理吗?那么,我是否要趁现在醒悟而放下对母亲的怨恨?
而母亲,是越来越老了。越来越老的母亲的心,更多了些儿女情长。想想这几年生病,母亲对我,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还是很照应的。只是我已经习惯了对母亲的回避和抗拒,硬着心不愿承认罢。其实从母亲的角度来看,一个四十岁的女儿生病多年,也是一件很揪心的事呢。看来,母亲和孩子之间身心相联的关系,真的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
或许,人与人的关系,都可以用"缘分"两字来解释,而母子的缘分,无论如何,都是人世间一种最大的缘分吧。
一颗智慧的心,是应该"惜缘"的吧。
四
春节到外婆家,舅舅说起小时候外婆对他的管教: "我妈的手好狠哦,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一个巴掌过来。" 而我的88岁的外婆,端坐着环视我们,一脸的威严。
其实,关于外婆的暴躁,我的母亲也会偶尔提起: "我的眼睛不好,是你外婆打的。有次你外婆用竹棒抽我,打在眼睛上了,流了很多的血。"
不过对于外婆的暴躁,我倒是可以理解的:外公意外身亡,年轻守寡的外婆拖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备受邻里的欺负。物质和心理上的压力,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吧。
那么,我对于母亲,是否也应该理解。母亲内心的爱,也是没有源头而缺乏的,母亲其实也是一个需要爱护的人啊。但我的父亲长年在部队,三个孩子和繁重的工作,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压力啊。设身处地想想,换了我,说不定还不如母亲呢。想想自己这个母亲当的,又如何呢?当别人问我儿子:"妈妈好还是爸爸好?"儿子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爸爸好"。
而我的老公,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和儿子的照顾,所以我有时是不敢和母亲相比的。其实我也越来越明白,对于孩子的爱,不关乎工作的繁重,只关于心灵里的爱的能力吧。
我也看清楚了一个事实:爱的能力是可以代代相传的,而暴躁和冷漠,也是可以代代相传的。所以我的母亲之所以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的母亲,也是一个需要关爱的人啊。
而我作为第二个女儿,对重男轻女的母亲来说是倍觉失望的,更何况据说母亲生我时几乎难产死去。这样看来,内因和外内,环境和机缘,一切也就发生了,存在了。
那么,是否我应该放下对母亲的怨恨?是否我应该怨恨的,不是母亲,而是命运?
五
教会里的人问我:"你是怎么来信基督的?" 我说:"我是自己来的,没有人叫我。"于是他们都很是奇怪。
其实静下心来想,我之所以寻找基督,除了天性对生命的短暂和虚无较为敏感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从小母爱的缺失,让我的心呈现出一个很大的空洞,这样的空洞,是需要用爱、用盼望、用安全来填满的。而基督教,恰恰是一个爱的宗教,一个平安喜乐的宗教。
这样看来,母亲和童年是一扇门,一扇让我通向基督的门。用一句基督里的话说,是"耶稣通过童年的环境来呼召我"。
那么,一切都应该释然而放下了。
越进入基督的里面,越觉得基督是充满智慧和能力的,也越为自己的宗教信仰而庆幸。宗教的智慧也让我明白,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痛,谁都不能避免,只不过我的痛点是母亲吧。
更何况基督说,人一切的环境和遭遇都是他的安排。基督又说,他的一切安排都有美意,只不过我的灵性无法看到这种美意吧。
那么,放下吧,一切都放下吧。
母亲是一座我要攀登的山;母亲是一条我要趟过的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发自内心地感谢童年,感谢母亲,那么,我的心智才是真正成熟的。
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也相信这一天一定能够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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