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唱了三日的戏台终于落去,陈家宅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翠清楚的记得,那晚月色异常清冷,没有一点温暖,凄朦朦地挂在屋檐上,陪了自己整整一晚,直到晨曦来了才悄然隐去。 劳累了整个白间的陈家宅院还在薄雾之中酣睡着,一个醒了的女人,正置身冷冰的新房里辗转难侧。此时新娘的幸福于她来言是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的。 门吱呀地发出了一声响。是从隔壁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一个颀长的身影正从书房里走出来,是他。借着月色,翠看到泉的脸色很复杂,明亮的眼睛暗淡了,他又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在门外停留,他又踯躅了很久,然后他向宅院的大门走过去,留下了一个冰冷的背。泉的动作,似乎让翠明白了什么。
书房的桌角上搁着一封信,是泉留下的。陈汉章阅后大怒,把信摔在地下,喊:家门不幸!我怎会生出这个逆子来。一口痰急涌上来,陈汉章匍然倒地,他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陈家慌乱一团。幸沈姨娘手脚麻利,赶紧掐过人中,等陈汉章慢慢醒转过来,又命下人把口中浓痰汲出,才算万幸,没有酿出大的祸端,不然,泉真的要悔恨终身了。 泉是怎么把一向威仪的陈家大老爷打倒的?泉在信中是这样写的:为了追求我的幸福,为了摆脱包办的婚姻,我要与这个家庭决裂了。 陈汉章喋喋不休的骂:我前生做了何等孽事,生出这个逆子来,他要与我决裂。柳爷把女儿嫁过来,是瞧得起我陈家,可这逆子竟生生地弃家而去,让我有何颜面再见柳爷,我愧对柳爷啊。 沈姨娘是陈汉章相中的女人,聪明解事。她深知妾在一个家庭中的身分,因从未生养,也就不敢有僭越太太的地位了。况陈家的事,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于是也就从未失去过妾对妻应有的恭敬。 泉的母亲自生过泉与贞后,身子骨就亏欠。平素只管念经诵佛,不理事务。家事自然就落在了沈姨娘身上,沈姨娘又忙家事,又忙伺奉老爷。这正是妻与妾的区别。原本小户人家的女子,现已心满意足,不敢去妄想变更什么身份了。不主事的陈家大太太没了主意,所有的事情又推于了沈姨娘,沈姨娘忙的几乎抽不出身来。 翠不知该如何去接受这抛来的羞辱,她默默地退后,由任眼泪在脸上哗然直淌。 泉说他是新青年,对这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如果父亲不肯原谅,他可以不再回来。 其实泉在出走的时候,内心是彷徨的。他不知该如何去处置新婚的妻子,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爱人,他只想快快的逃走,逃离这个家庭。 推开重的黑漆大门,泉原本沉重的脚步,一下子轻盈了起来,想到了雅君,泉的眼前似乎充满了光明与未来,又似乎看到了万丈的霞光即将拨开厚的层云。 雅君在呼唤自己,泉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6. 一月之后,陈家宅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泉的出走,与其说是给了陈家一记重拳,不如说是直接锤在了陈汉章的胸口上。这记捶打又让陈汉章心胸抑闷,喘不上气来,以致整日神色萎靡,让人看了免不得有几分担忧。 泉的母亲为弥补儿子遗下的罪责,更加紧了对佛祖的信奉,以期手中敲响的木鱼能得以换来以往的平静,更期泉能够早一点回转心意,保求陈家家兴丁旺。 让翠接管府内的事务吧,忙活起来,这孩子就不至胡思乱想了,让我也能喘口气,更好的照顾老爷。沈姨娘的这番提议,是那么合情合理,也适时的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这个聪明的女人总能在合适的当口把她的毫无野心表现的淋漓尽致。 贞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翠很多寂寞的时光是在贞的陪伴下渡过的。当翠接过沈姨娘交来的钥匙,孤寞的心里又多生了几许藉慰。 虽泉的出走一时还挥抹不去,但一个大家庭的琐屑就足以令翠分心的了,忙忙碌碌倒也想不起这许多。
日本飞机在空中投下了第一枚炸弹,就已挑起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慌,随后而来的是飞机轰炸的范围越来越大,南下逃难的队伍也日益增大。 柳青云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日前这混乱时局,眼瞅着忧心,观察了好一段时日,他果断地结束掉了外面的生意,因北京城的两爿茶庄已被飞机炸塌了一爿。 乱世之秋动不如静,这是柳爷的一番道理。他认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祸躲不过。要听天由命,要会逆受,就像翠嫁过去一样。 战云过后重整家园也为时不晚,柳青云令子修子轩两兄弟赶紧跟上许舅爷回来柳云镇以避开这场战乱。 不知泉现在何处?翠的日子又过的如何?这无一不让柳青云烦心。
柳云镇离战事颇远,前不久通往的路段又被日本飞机炸毁了,车船不通,可这并未阻住前来逃难的人。柳云镇在毫无准备下接纳了一批涌进的人流,一时间柳云镇被热闹恐慌贯充,乃至膨胀,立失掉了素来的宁静。战争搅乱了柳云镇,乱得一塌糊涂。 号外,号外,沈阳沦陷,北平失守......,报童手中的报纸,传递着一个个坏消息,这一个个坏消息很令人沉沦,于是争斗,哄抢,抽大烟,嫖娼,卖淫......柳云镇陷入乌烟,肮脏,与血腥,以往的清秀已是面目皆非。 柳云镇人憎恶这场战争。 街市上,廊桥下传散的又都是对倭岛匪寇暴行的怨声与切齿。 仇恨,人们胸膛里充满着对日本人的仇恨。 又逃难者中有人爆料:一位刘姓的少将军官,带领他的百名兵团,与日本人决战。战斗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那真是一场血战哪,天边的云都被染成了红色。 第四天凌晨战斗结束,有人清点死亡人数,说日军死亡无数,我们的将士全军阵亡。那位军官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他打完了机枪中的最后一颗子弹。他的身上被射穿了无数个弹孔。他是吼着:他奶奶的,小日本,中国人一定会把你们赶出去。才倒下的。有人说,他的吼声,震撼的小鬼子,半夜醒来,都会听到。小日本,滚回你们的老家去。 听说那位军官在柳云镇驻过军。媳妇还是你们柳云镇人呢。有人认识吗?说来听听。他真是条汉子呀。他的媳妇也烈性,得知男人战死了,提着盒子枪就冲到大街上,叭叭叭打死了仨个日本人,唉,那女人当然也死了,是被乱枪打死了。可怜哪,尸首被曝晒了三天,没人敢去收尸。狗娘养的,日本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放出野狗去啃她的尸首。后来那女人的尸首被运走了,不知是谁干的?敢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把尸首弄走。血性。日本人还全城大搜捕哪,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奶奶的。
柳云镇人听后沉默了,那位军官就是拐跑许大烟枪小老婆的男人。许大烟枪的小老婆,不,那汉子的媳妇。柳云镇人,对他们油生了敬穆。 南京大屠杀的暴行很快传过来,瘟疫又四处传散,中国人每走一步似乎都会踩到血腥。柳云镇又再度惶恐了。 陈家,柳家与所有的家庭一样,不期看到列队扛枪的日本人在自家门前出现。
7. 穷冬寒月的柳云镇,阴云低垂,被风洗过的青石板干净的几乎寻不出多少足印,偶有几页抗日宣传纸扑扑地敲打在上面。凄风中又间杂了几声犬吠,给这个素似平静的街市添了几分凝重。 陈汉章捏着一封信,是泉写来的。 新婚三日不辞而别,两年音讯全无。这个不孝的子孙。一想起来我就余恨难消。如不是儿媳通晓事理,对娘家宣称: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不然我这老脸真不知该往哪儿搁。 可,这年头......唉。战祸连连,这逆子又不知怎么样了?陈汉章夹与爱恨两难间,不知如何处置手中的这封信,被贞一把扯过来拆开了读:父母亲大人,别来无恙。家中一切可好?离家两年之久,深念家人,当年弃翠离家,深知罪孽,不期求得原谅。今递上此封家书,实属无奈。 当初离家回转南京,正逢日本人屠杀全城,亲睹日军惨无人伦的杀戮,眼睁睁看我同胞倒于兵戈之下,而束手无策。番帮异族在我国土犯下滔天罪恶,儿终生难忘。值国破家亡之际,儿无心再续学业,只身去了前线,并投入抗日洪流,以身报国。 不想又遇雅君,枪林弹雨雅君与我共历生死,又建下更深厚情感。雅君与我情深意重,不惜甘嫁二房,未经父母恩准,一年前我与雅君私下结姻,为此对翠深表歉意。 父亲大人,今雅君即将临盆,因前方战事艰苦,不利生产。望父能够怜惜,令雅君回去分娩。万谢。儿泉敬上。 贞读罢,众人各自唏嘘,齐齐等待陈汉章拿定主意。可陈汉章却把信递到了翠的手上,扭身进了内室。众人只好随之散去,厅堂里只剩下了翠一个人。
泉的样貌浮于眼底,腼腆的少年,负气出走的青年,战火中顶天的男儿,积郁两年之久的陈汉章终于捡拾起了泉的点点滴滴。一股浓情油然涌上心头,泉,你要平安,你要好好的。陈汉章担忧着那个待产的女人,她毕竟怀有陈家的骨血。
翠无法称量出自己的心有多重,只知700多个日夜的思念,一纸书,一句致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挚爱,不属于自己。翠很茫然。 看到手中的这封信。关乎了一对母子的安危。字如珠玑,又似乎看到了那个眼睛明亮的青年,翠的心柔软了。 爹,您让二少奶奶回来分娩吧。翠深知陈汉章的心思,替他解开了围。 眼前的这个柔弱女子,让陈汉章无言以对:翠,陈家让你受委屈了。 拭着眼角迸出的泪,爹,我去收拾了。翠呜咽了。
许久许久没有敞开的陈家大门,迎来了一个腹大如鼓的女子。齐耳的短发,浮肿的面容,显得很疲惫。但她清秀的脸上却露透着一股青春幻彩,明亮的眼睛里熠闪着即为人母的温和。很让人嫉妒。女子洒脱大方,没有一般少妇的羞怯。 翠垂帘看了一眼她的脚,一双不曾裹过的天足,很周正。不知怎的,翠一下痛恨起了自已脚下裹的这对足。 翠找不何种理由去敌视眼前这个女子。 你是雅君妹妹吧? 拉起雅君的手,翠把她带到陈家的厅堂里,拜见泉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家人。
泉说起过他的夫人:我没有看过她的脸。眼前这个女人,雅君仔细的端量:端庄优雅,温娴善良。雅君在心里不由庆幸起,幸亏泉没有去看她,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自己的存在,如果是男人,我也会爱上她。 这个女人让雅君心里充满了歉意。 握住翠的手,雅君叫了声:姐姐。 陈家大宅里两个不曾相识的女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