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牎　�

稻 草 穗

没想到稻草出穗后，他却把它们插在我的头顶，那些稻草穗一根根乱乱地倒着，暗黄败落。我的头发让他的那双曾经无限温存的手弄得乱七八糟的，这些昔日在他手心里视如珍宝的发丝，如今枯草一样在凉风中呜咽。而那几缕稻草穗上压枝的稻粒，也让他用手捋了下来，搁到窗台角落里。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粹粒还有用呢，饿的时候熬一碟稀粥还用着上，而你，你有什么用？”

而你，你有什么用？

鸦雀惊叫着掠过蓝蓝的热气鼎沸的空中，木格子的窗户上贴着过年时妮子剪的羊羊跳跳的剪纸，仍然还红彤彤地亮着。我想起当时，我躺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头顶着一簪细润的发丝，别人家的稻草人都扎成男人的样子，而我，在他的手上却变成一个楚楚可人的女子。

　

>

我有胭脂一样的红唇，半张半阖着我黑漆漆的大大的眼睛，那是用一对假硫璃做的象玻璃蛋子的黑珠子，虽然看上去有点失真，但是放在我一个稻草人身上却已经是美丽极了。还有长长的睫毛和细柔的发丝，那些是他悄悄拿他老婆的细碎物给我装点的。当时，我就知道，我这个样子在稻草人的群体里出现，会招来多大的诽议。可我依然很高兴，依旧很窃喜，我想笑出来，可我是一个女子，我不能太张扬地笑，况且他只给我一张微笑的唇，他说他喜欢我淑女一样的浅浅的笑。

那天，当他用他高高的胳膞托着我，从弯弯窄窄的田埂间走过，田野的风轻轻扬起我额前的发，我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宽宽的背上，我用我的胭脂的红唇去磨擦他的后颈，他就一直笑一直笑，从田埂这头笑到那头。他就那样搂着我在风里跑，在风里笑。很爽朗的笑，笑得那么的透彻，象有金属的磁性穿过薄薄的云层。我就一直靠着他，一直倚着他，一直闻着他身体上发出淡淡的汗渍的气味，用我简单的唯一的心思去扑捉他容颜中迷人而感怀的笑。

>

在田埂的尽头，他跌一交，他摔倒在我身上，重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真的好重啊，他胸贴在我的胸上，我仿佛听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说：一、二、三，我的心也跟说：一、二、三。他沉沉地压我身上，却不立起身来，我的脸靠着他脸，他的胡须扎在我脸上，我痒痒的，却不能抬起手来挠挠。因为，我的手刚好搁在了那个随着他的脉膊和血液跳动的位置上，然后就傻傻地呆在那里挪动不。我脸红了，可是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闭着眼睛，嘴里还哼着些不成曲的小调子。可是我在脸红，而他偏偏好象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我看到他穿着短裤的膝盖破了皮有细细的血丝慢慢渗了出来。

>

他把我扶了起来，支上了根结实的棍子，牢牢地栽进结实的土壤里，还用他大大的脚在泥土上使劲地踹，一下，二下，三下。在他的踏压下，我婷立了起来，挺胸抬头收腹提臀，我象极了个丰韵的女人。我知道此刻的很好看，而这美丽而生动的样子是因为他的存在。他要走出庄稼地的时候，还回头给我结了一根红红的细细的围脖，他没在我头上戴上别的稻草人头上习惯那种旧草帽，而是任由我的发丝在风中伫立起舞，如鹤一般。

>

朝曦间我融融地醒来，笑颦如花，眼睛里装满了浅浅的笑意，因为在清晨露带雨的时候，他会扛着一把锄头来到田头上，来了之后也不急着做庄稼活儿，却把肩头上的衣服往我胳膊上一挂，然后半倚着初起的太阳，吸一袋烟。那烟的味道很冲很腻，有些劣质，不是我所喜欢的，可是自他那儿喷出来，烟绕雾重，我竟也痴痴的迷恋上这样的烟的味道。

在有些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喝了酒也会跑到我这里来，呢喃无序的说话，半眯着眼，没有边际的说，我不能说话，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听他说。有时一句话他会重复很多遍，我也耐心的听，静静地陪着他，当他的一个安静的听众。我默默地贴近他，我想用自己没有体温的身体去暖他冻在夜里的心，但我不行，我做不了。所以，我选择了与他一样冷冷地冻在夜风里。之后的许多日子，我甚至忘了我是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女人，我把自己当做了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女人。我以为，他偶尔也会这样想上一次两次吧。

>

于是，我的眼睛里再装不下同类的影子，我当它们是旁鹜，它们当我是异类，我没有朋友，只是一个人满怀着一席柔情的去杜撰自己的爱情，呵，一个稻草人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卑贱的爱情。它们说我空泛的真的就象一管稻草，我说自己满得盈盈润润象一簇稻草穗。各人有各人生存的方式与选择生存的可能，我虽然只是一捆草结起来的稻草女人。但在可能的时候，我会借着一点骄傲一点心酸继续了我自已的类似浅薄的爱情观。

>

可我一直知道，这种不确定的爱，最终会把自己无可回避地给陷进去，却没人会明白，这样的陷落会有个什么样的前景。也许有一天，你再也看不出它们昔日美丽的样子，它们幻化作的影像个幽灵，长着翅膀却不会飞翔，只能黑黑夜里爬行，象蠕虫类缓慢的移动着笨重身子。

>

我终日站在地头，不论刮风还是下雨，我都静静地守着。月光如洗的时候，我亲吻着月寒处不一样的忧伤，祈盼着他偶一回首时的一眼碧波般微光。雨色婆裟时，我枕着一宿的雨色情思，以自己单调的相思去成全了自己对爱的一种想象。仿佛总在等待中期盼着一种意外，意外来的时候，他会站在我面前来，哪怕只是说些与我无关的话题。

稻子一天天成熟起来了，我的身上开始停靠着各种各样的有着响亮叫声的雀们，它们很容易的就瞅上了我，是因为我身上鲜亮的美丽还是我眼睛里闪烁的一丝神秘？不管是什么，都迅速地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它们翩飞着向我跑来，有些从云端覆云直下，象道利剑突兀兀地掉下来，有些顺着风舒展着它窈窕的身姿，羽落羽飞在影子间徘徊。别的稻草人是用来吓雀鸟的，而我却成招惹鸟们的一道风景。

>

这个时候，我看到他眼睛从好奇的新鲜转为烦嚣不安的絮语，他老用石头去轰打那些飞翔着小雀们，嘴里还咕嘟啷地叫着什么，我想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我突然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开始很随意地取下他亲手系在我脖子上的红布条，用它们去赶那些在天宇间此低彼高的鸟们。后来，还很随意把那条红红亮亮的布条子丢在田埂上。挂在草丛上的红色的布条在夜里暗暗的叹息，轻飘飘地让东面来的风刮着带到了远方，我试着伸手希望能在半空中拉住它，可是我的手太短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我没能够得上，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点点离我远去，我却什么法子也没有。

>

我颤抖着双肩开始哭，象风中一片飘浮无根的叶子，我以为，他会在某个夜里再回到我身边，可是在次次月昏沉，影思乱的时候，我不得不一次次对自己说，你只是个用稻草穗扎成的草疙瘩，你只是他的一个意外、一次冲动与一次好奇而已。

>

当金色的稻穗迎着风在枝头摆动，缀满枝头一层层压弯不堪重负的稻杆的时候，我明白我对于他来讲终将会成为一个不可挽回的过去。时间难倒回，天空易破碎，没有什么东西是会真正永恒的。对于我这样个用稻草穗堆成的女人来讲，更是不可能有逆转的回旋了。我那用硫璃做成的黑眼仁有一只让夜里盘旋的剧大的夜鸟衔了去，因为它说，那眼睛会发光，它喜欢。是，因为它喜欢，因为它是一只硕大的夜鸟，它就可拿了去，而我剩下的只是空洞了的眼眶和空洞的滴着血的有些恐怖的眼窝。

>

稻与穗在镰下飞起落下，他的汗沿着光亮的镰一滴滴地往下掉，我希望他能靠近我一次，就象当初他自然地不回避地贴近我的时候一样，我想闻到他汗的味道，可是没有。他拎着盛了水的土陶罐用一只老青碗去倒水喝的时候，他连眼睛也没抬头往我站着的方向看上一眼。

我知道这时的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光嫩照人的可人了，我就是一只用上年闲置的稻草扎的一个极普通的草人。我感到衰老象一堵墙一样在我面前倒下来，我再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情把它们扶起来了。

>

割完了稻的田空空落落的，他牵来一头老牛把余在地里的稻草串成捆，放在牛车后面，清场的时候，他顺手把我一把从土里给拎了出来。我的衣服破了，胳膊让他拽得很疼，我听到我的血液里有种淡淡的回归的弃然。

牛车拖着我们，一步二步三步艰辛地走着，在松松的土壤里拉出一条深深的痕，那是可以看到轮胎滚过的轨迹，而我心上的屐迹有谁能看得到。没人会在意象我这样个脏且乱的破落稻草女人会要求什么？而他呢，他只是用鞭子一次次地打着牛臀，眼睛四处张望。我乱乱的发，灰尘一样浮在风中，我独一一只眼睛昏浊浊地发着没有神彩的光。

他把我从车上卸了下来，淡薄的没有一点表情地把我丢在院子里的角落里。我的身体如同散架的骨头，轻轻吹口气就"轰"的一声全塌了。谁会想到在那时，他用胳膊托着我追在风里一同捕风畅笑的场景，偏偏我会记得而他根本已经全然忘却。

>

我落在风里，夜里的风很大，吹得我整个头痛得象要爆炸一样，我整夜整夜的张着一只眼睛，望着无边的夜、无尽的风。哼，我用口腔吸气，长长的深深的气，这，也是爱情？"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在原始。"有了这些想象，我很快地衰弱了下来，以直线一样坠落的速度，我明白了，一夜之间白了头，终将是最容易也最脆弱的事。

夜是那样的高，星星凉凉的，半残的月有些腐朽地纵意着它满眼的银辉。我在院落里，看着他的房间亮起暖暖的灯光，里面有些恣意的声音在抖动，我又听到他的笑声，却是那样阴晦的让我窒息的笑，与当时在阳光下追逐而飞的美丽真的是相距太远了。我叹了叹气，我想哭，可是已经没有泪可以掉下来。

这已经是深秋了，叶子都黄了，树也干了，衰败的气息弥漫着我整个眼眶。我的眼睛很疼，我不想再睁开了。这天，一大早，他在院里翻腾，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也许他什么也不找。我让他给吵醒了，我看到他了，那个曾经枕着我入睡的男人，他一步步地靠近我，他手里拿着些稻草穗，他把它们插在了我的头上，想着当时他给我围上红色带子的神情，面对着明晃晃的阳光，我忽然一下子干涩的眼睛里又落下泪来，只他看不到罢了。

>

他是要卖我吗？可是能卖到什么地方？我只是一只稻草扎成的在他和旁人眼睛里并没有生命的不值钱的草人，你能卖我到什么地方去。都说，心里的宝只有掌心的人才知道它的珍贵，你不要了，就让我在风中自生自灭好了，何须你把我作了价再卖了去？

后来，在我掉尽最后一滴泪的时候，我才傻傻的明白，他怎能卖我呢，而且也没有谁会买的？

我依旧躺在露风的院落里，孤单单地睁着眼睛看着云来云往，风去风逝。

>

有一天，大雨，很大的雨，我的身体腐烂了。雨水把一根根黄败的稻草穗冲在泥泞里，后半夜，整个院落里涨满了一尺多深的水，我看到自己散落的身体七零八落的浮在水上，我的眼睛，那个硫璃蛋子，却沉在了水里。

雨还在继续地没命地下，水还在一点点往上扬，我的身体也一点点地向上升，就象灵魂在上天时的飘渺和轻逸。 院子里的人开始在叫喊，他也迷迷迭迭地拖着一个女人的手往外面跑。可那个女人不是他老婆，他的确是一个喜欢鲜亮女人的男人。

他在水里跑，那个女人在水里叫，一根稻草贴在了他的头发上，软软的。他没有发现，因为那时，他想着的只有一个字---"逃"。

水真大啊，雨也真大啊。打雷了，蓝光划破深蓝的天幕，我没有了眼睛，我再也看不到你。可我还是在想，如果水里的稻草能让你有一点点依靠，你就握着吧。

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传奇，传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