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绿色
这一次,我坐火车回湖南。 速度可以提供给人不同的视觉享受。从车窗看出去,车窗下的一切物事都被抽象成无限拉直且流动着的线,让人生出梦幻的错觉。再远些,那些绿色的田野和树林,从我的眼前滑过去,不很快,也不是很慢,正好让人欣赏且又不至沉迷。最远处的山们,都沉沉地站在那儿不动,它们从我的视界里最后消失,我知道不是它们离开了我,而是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它们。就如生活中很多人和事,到最后,总是我不能永远守护它们。它们可能在过去的某个地方驻足等我,只是我已无法回头。 现在,我把精力集中在窗外那些绿色的田野和树林上。 湖南境外不计,这次回乡的行程是由长沙到湘潭到娄底到怀化,然后往湘西腹地大山深处延伸。这是一条由繁华的大都市到中等城市再到小小城镇的路线。城市的规模规定了我在车窗外看到的绿色的样式。从长沙到几个中等城市之间,绿色大多被切成一块一块或一片一片,整齐而温顺的样子。而一过怀化,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湘西,那些绿色就呼拉一下子聚拢来,成为汪洋,翻涌着,滚动着,在风中呦喝呐喊着,原始和野性直让人欲舞蹈欲高歌欲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现在,我抑制住自己,逼自己冷静地想些问题。 问题1,绿色的大小多寡和城市规模的大小成反比,那么,绿色的大小多寡和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也成反比。照此道理,湘西现在能保存这样原始和野性的绿色,我应该感谢这里的人类征服自然能力的低下了?这个问题实在让我矛盾而又惶惑。过去上学的时候,接受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史观,对人类征服改造自然的能力总是充满敬畏,我知道,是它让我从树枝画地到用笔在纸上涂鸦再到现在能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可是我现在突然觉得,眼前键盘上的每一个键上,都涂满了人和动物的血,那些血沾到我的手指上,渗入血管,逆流入我的心脏,堵得我发慌。 问题2,如今人类各种改造自然的能力都从四面八方向城市拥挤,于是城市开始膨胀,膨胀得好多地方尽是肮脏黑暗和恐惧。干净漂亮和阳光给了一些人,而另一些人则被扔掉或遗忘,他们无力占有什么,包括绿色和阳光。 人类的力量造就了城市的繁华,繁华的街市切割了绿色。绿色一块块一条条,悬挂在城市红红绿绿的画布上。我想起了屠宰场的情景,那些猪被杀掉之后,就切成了一块块一条条挂在那儿。现代的城市是绿色的屠宰场--我想就是这样! 问题3,城市是什么?我想,远古的时候,我们的祖先选定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居住下来,搭建了一些棚子,这应该是"部落"了。我还想,应该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一个早上起来,看着昨夜被呼号的风吹垮的棚子,看着同类被野兽咬啮之后残缺的肢体,面对着眼前无尽流动的河水,他蹲下来,苦苦地思索。良久良久,他终于站起来,召集起他的同类。他们弄来树啊草啊泥土之类,用这些东西筑成墙,把他们的棚子围起来。就这样,一座城诞生了!以后的每一个有星无星的夜里,寒风在城下止步,不再如利刃般刺入骨髓;野兽们的号叫在城外远远的地方滚动,不再震得人心颤抖。城里,火光散发温热,温热让每一个人的面庞闪闪发亮。 这就是城市啊,一块给我们安全和温暖的土地,一方和寒冷恐惧无关的天空。 后来,可能很多人都往这围住的一方小天地里挤,城就越扩越大。原本,一方被无边绿色围起的小天地是精致而美丽的,可它扩充起来,膨胀起来,绿色步步退却的时候,一些悲剧也就冒出头来。 人太多了,洁净的空气会混浊,清纯的味道会变质;一个地方太大了,就会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二)娄底车站
火车停在娄底车站。 我看了一下手表,正好凌晨一点半。下半夜了,车厢里静得只有几个人不大也不急的鼾声,起起伏伏,如遥远的波浪在不急不徐地涌动。偌大个列车,我想大概也只有我不能入睡也不想入睡。天地都安静的时候,正是好好想些什么或什么都不想的时光,这时光很奇妙,我不愿因为睡觉而白白地浪费掉。平日里,午夜一过,繁华的潮声隐去,我就觉得天地清洁起来,宽阔起来。这时候,准备好一杯茶,一支烟,坐在窗前,看窗子附近树上的枝和叶在风中轻轻地飘或者舞,看天上月亮和云的游戏,看天边的星有滋有味地孤独着,心情就会好起来。现在,车停在娄底,我静静地坐在一个熟悉的名字里,坐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上,心情竟好了起来。 我开始往车窗外观察。 一些月光和灯光被建筑切割,零零碎碎地撒在站台上。站台的整个气氛是冷清的。在车停稳后的三十秒左右,有过一阵小小的骚动,这骚动是由人的流动引起的。一些人从车厢里出去,像几尾鱼游出出站口的过道,就不见了。一些人挤进列车上下的口子,也不见了。然后,一切又都冷清下来,沉静下来。 就是说,一些人回去了,一些人出门了。 我开始联想,这个夜里,这个时刻,在长沙也发生着同样的事吧,在北京也发生着同样的事吧,在纽约多伦多也发生着同样的事吧,在巴黎伦敦也发生着同样的事吧,就是一些人回去了,一些人出门了。当然,这都是一些普通小老百姓的事情,我坐的是火车而不是飞机或豪华邮轮。普通小老百姓坐火车来来回回地奔忙,为生计做些普通的事情,这个世界也就这样在大多数时候无可奈何地普通着。 娄底车站只是一个标本,或者说是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一些普通的现象或一些现象的普通。 火车开动了,缓缓地出了娄底站。现在的火车不像从前,开的时候不再长长地叫上几声。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准备,便从镜子里给拉了出来,抛进了野外空空的黑暗中。不过也好,冷清和沉静没有被破坏,我的思绪可以开始新的漫游。
(三)去凤凰 七月十五日,带着女儿坐汽车去凤凰。 车往深山更深处开,像是进了时间隧道,走向神秘的深处,有不知何时可以回还哪里能找到出路的不安与惶惑。亘古幽远的气息遮住天日笼住四周,蛮荒和着山谷的劲风呼拉拉扑打人的面容。--真带劲!我在心底拼命喊道。我能清楚感觉到我在喊那句话时,心里那种甚至带着一丝恶毒的快意。当然,这恶毒与眼前的一切无关,而是对着平日里我惯见的喧嚣与繁华。 我的快意并没有维持多久。车过吉首不久,就如突然撞上了齐天的高墙,有些进退维谷的错觉。那墙不是墙,是一带拔地矗天的大山,绵绵密密地一字排开,封住了所有的出路,那种威势与霸道,足以让这一路上所有的山们在它面前吓得脸色苍白。我把头伸出窗外,使劲上仰,直仰得后颈开始发疼。头顶是倒悬的峭壁,峭壁的顶端是些看不真切的树,在云雾里变幻她们的身姿。公路黑色的身躯曲屈扭动,在山脚钻进树丛,然后可以在半山上看到明显开凿的一线,空空地挂在那儿,让人的心也随着它一起悬了起来。 渺渺远远的最高的山顶上,一座纪念碑立着,碑上一颗五角星在正午白花花的太阳下流动血色的光芒。同车的一位当地人介绍说,那碑是为当年修路献身的军人民工们建的。碑占据了这一带的制高点,在山的霸道面前,它显出了骄傲,宣示着人的力量。然而换一个角度看,碑未必就不像一只巨大的手,高擎着一颗滴血的心脏,似乎是山在向所有过路的人恶狠狠地警告,要过路吗,拿血来换吧!碑的身上,山的力量和人的力量永远在碰撞在较量。 幸好,车向左转了个弯,上了另一条路。路很窄,但还算平坦。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想,很多时候,绕开,是一种生存的手段和艺术。 当然,不是什么都可以绕开的,就如苦难与沉重。这些年穿梭在南方让人目眩的红尘中,我刻意回避与此有关的话题。然而此时,在车窗外,在我目力所及之处,它就那么赤裸裸地展现着,丛生的杂草和树木挡不住它,林中鸟儿的鸣叫也无法给它润色,无法让它变得柔和些温暖些。它是冷涩的画,一看就让人心生苍凉与凄怆。 路随山转,车随路转,窗外转来转去都是瘦硬怪异的青石,面目都不和善。石与石之间夹着小片的可以开垦的土地。从开垦出来的看,这里的土壤并不肥沃。开出的小块地的坡下都用石块砌起,以保住那不多的土壤和肥力不至因雨水的冲刷而流失。地里种着稻子或蔬菜,菜也就是黄瓜豆荚之类。有瓜和豆荚挂在毛竹搭成的架上,也没有城里菜市场卖的那么肥嫩鲜灵,水分并不充足的样子。 车转过一个垭口,我看见一个妇女在一小块地里挥锄劳作,身体弯成弓形,每一锄下去,她的面前就腾起一片白中带黄的尘灰,在晃眼的阳光下飞扬一阵后消去。车行至她的正面,她正好直起身来。我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在她脸上我看到的是岁月和风雨。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撩起胸前的衣衫扇风。此刻,我一眼瞥见她胸前的一对乳房。这一瞥,我如遭雷击般呆住了。这是怎样的一对乳房啊,干瘦得没有一点水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直下垂到腹部。我想,年轻时,它绝对也拥有过丰满,拥有过欲望,拥有过诱惑,可过于艰辛的劳作如毒蛇般吸干了它的一切,它枯萎了,老了! 我轻叹一声,有点像呻吟。这无力的声音被扑面的风吹走,散入山谷,消失了。
(四)解读凤凰
到达凤凰县城,已是黄昏。 汽车站有些脏,很零乱的样子,周围横着竖着停满了大的小的各种型号的中巴车,辨不清的无数声音挤过来撞过去,搅得人心有些发慌。 "这大概是新城吧?"女儿看看四周,向我发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没有回答,拉着女儿东转西拐钻出了杂乱的车阵。 迎面碰上了为各自旅馆拉客的人群。我在一位年轻女人面前驻足,她的面相不很漂亮但是清爽,声音让人觉得暖和,眼光看上去觉得踏实。她说她自家开着小旅馆,在沱江边上,很干净,很凉快,我父女俩要住的话就四十块一晚。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不会骗我,就跟着她往河边走。 看见沱江,刚有的烦热就无声息地溜了。我想,烦热那种东西属于现代的喧嚣和繁华,它是不敢走进这片属于沱江的山谷的,是没有勇气面对这里散发出来的气息的。一条不大的山谷在安宁地舒展怀抱,两排古屋在安宁地呼吸和讲述,一条小何在安宁地流走所有的故事。走进这安宁,所有的脚步都小心翼翼无声无息。 安顿下来吃过晚饭,带着女儿去沱江边闲走。 沱江水清中带些绿,像匹细细的绢,傍晚的天光在上面点缀些闪闪的细碎花纹。这绢软软地一起一伏,一飘一荡,飘到河谷那端,似乎就被山迟迟疑疑地伸手攥住了,看看这一头,似乎也没有松手给他的样子。这绢就永远这样起伏着飘荡着了。那边,山在自作多情吧?我微微有些想笑。想这一头的小山,那么和善柔媚的样子,定是一位漂亮多情调皮任性的湘西妹子。这场只属于湘西的爱情游戏,注定是要地老天荒了。 "这水可以喝吗?"女儿问我。 "你去那里喝口试试吧。"我指着上游一处水流较急的地方说。我们跟前和下游有一些人在洗衣服玩水。 女儿走到那儿,掬一捧水入口,但随即吐了出来。"苦的!"她说。 我一震,苦的?难道,如此安宁柔美的背后,竟然深深掩藏着苦涩?难道,我竟在无意间窥破了深藏在无数赞颂背后鲜为人知的秘密? "可能是这里的水矿物质含量过多,水质很硬,而且带些苦味。"女儿在运用她在教科书上学到的知识。 我没有回答她。我知道她可能是对的,但我的思绪仍在按着自己的路往前走。 夜深了,我被自己的思绪弄得无法入睡,起身出门,来到小天井。抬头,顶上四方的一块蓝天挂着圆圆的月轮。月上中天,应该是半夜要过了。 旅馆的男主人轻轻走到我身边,"先生,怎么睡不着?是我这小店条件太差,住着不习惯吧?"他是个三十刚出头的小伙子,蛮文静的样子。 我连说不是。我说自己被一些问题弄得有些伤脑筋。 他说,我这小店像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住过一些,半夜睡不着的都说古镇的夜色太美,不是诗兴就是文思,先生想来也是吧。 我还是说不是。见他说话很有些不俗,就问他愿不愿陪我出去走走。我一个外乡人,深夜出门还是有些心虚,这都是在南方落下的毛病。 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出门,门前就是河堤。这河堤很特别,靠河的一边砌成城墙的样子,如果有角度远望,定会有雉堞隐隐的古意。堤上每五六步种一棵柳树,柳枝在雉堞间轻轻地荡,醮来河水与月光,在堤上作些清新的画。一个古镇这时已经进入柔和的睡眠。 望着飘荡着的沱江水,我跟他说起那位把自己的骨灰撒在了这河中的大师。他有些儿兴奋,也有些深思。他说,外面的人只是看到沈先生讲述我们湘西的山美水美人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总是忽略先生讲述的我们湘西人生存的苦难。翠翠,萧萧,还有边城里沅水边的那些男人女人们,苦啊!只是先生不愿意把苦难渲染得那么凄凉悲惨,毕竟先生是我们湘西美丽的山水养大的。 我对他赞许地笑,示意他继续讲。他迟疑一下,才又开口。他说,这个小镇,借了它的古老,也凭了现代的包装,这几年跑得快了,离开贫穷远了些,但是散落在这周围大山里的村寨,它们都先天营养不良,根本就跑不动,它们已经被眼前这座小镇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更不用说山外的大城市。但它们都被这些山的美丽遮挡着,外面来的人是看不到的,也没有什么人想要去看看它们。我就是从那边的一座小村子里出来的,从那儿到这里五公里,我走了十年。他用手向河对面的一座远山指了指。 我望向他手指的那座山,那里被月光和雾气包裹,神秘着,也美丽着。距离产生美,距离要是消失了,那一端的真相,也许是丑陋的。 我对他说出了我为什么睡不着的原因。他想了想,说,先生您应该这样想,湘西人把一切都酿成了美丽,然后才向人展示,这是我们湘西人的待客之道,家里再穷再苦,客人来了,也得杀只鸡炒点腊肉什么的。 我极力制住心中的震动,不然,我肯定会紧紧拥抱眼前这位普通的湘西小伙子。 起风了。江面皱起细细密密的波纹,那是一张慈祥的脸,虽被岁月刻出道道深深的印痕,却始终对人菊花般笑着。
(五)思考芷江
从凤凰回来,顺道去一趟芷江。 我去了一桩多年的心愿。因着六十年前的一场战争,芷江,这个湘西大山深处的小镇,注定永远和我们这个民族最敏感的神经紧紧连在一起。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我也该了了这桩心愿了。 我立在抗战受降纪念坊前。历史的烽烟浓缩在石头里,六十年前的枪炮声封闭在空间不大的纪念馆内,我的脑中在想着另外一些问题。 我在想,我们这个民族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石头砌筑防御和抵抗,表彰守护与忍让。就如长城,就如在我们民族生息的土地上立得到处都是的贞节牌坊,就如眼前这座纪念坊。石头,人们在最初用它的时候,是一种进攻的工具。用它向自然进攻,获取生存的条件;向入侵者进攻,获取生存的权利。可当我们这个聪明的民族,把石头打磨得规整,雕刻上花纹,去筑砌和装饰宫殿和牌坊,它立刻变得温文尔雅,原有的带着劲风的力量变成了僵硬的沉重。这和我们最早发明火药却大量用来制造美丽的烟花焰火,是否有某些"异曲同工"? 纪念坊不远处,是颇有些名气的芷江机场。这个机场的有名,是因为六十年前从美国来了个陈纳德,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些美国造的战斗机。这些战斗机让向日本人进攻的利剑延伸了一两百公里,它的锋利和力量让日本人恐慌。就是在最后挣扎时,日本人还集中了七八万兵力,试图拿下机场或摧毁它。这就是进攻武器的力量,这就是进攻的力量! 六十年前的那场和日本人的较量,我们是赢了,可我们赢得泪血成河,赢得山河破碎,赢得满目疮痍。日本人呢,只是一群侵入瓜园的强盗,抢吃了瓜,然后被赶了出去,回家了。除了广岛长崎,他们的家园没有被攻击,他们的妇女没有被强暴,他们的婴儿没有被挑在刺刀尖上炫耀兽性的胜利。我们呢,除了眼前这座石头牌坊在昭示被欺凌侮辱的血泪,表达当年抵抗的血肉横飞的壮烈,我们得到了什么,还剩下什么?石头在沉默,可不远处的机场依然在轰轰隆隆地呼喊,它告诉我们,至少,我们手中得拿着进攻的武器,在别人进攻我们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攻击过去,决不手软。 我无意扇动我们也像现在的美国人,开着流动的机场满世界横冲直撞,去进攻每一个不合己意的目标。我只是想说,一个一味忍让防御的民族,到最后,可能连自己的家园都守不住,连生存的权利都会被剥夺。共和国的缔造者们说过两句朴素的话,一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句是"乞丐手中还得拿根打狗棍"。顺便说一下,打狗棍这东西是用来攻击狗的,狗来咬你,你不能只是拿着手中的棍子左拦右挡,你必须朝着狗痛打过去,狗才会害怕,才会乖乖地缩回去。 那两句话感动和激励了几代中国人,只愿现在的我们,也能有些感动,有些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