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画的感觉
(一)
南方的天穹下,你信笔一挥,便满纸烟雨了。
(二)
烟雨。朦胧。远山在朦胧的烟雨之外。故乡在远山更远处,在流淌了千年的江边。那里,才是真正的江南啊。梨花如雪含春带雨的江南,梦里千呼万唤的儿时的乳名,母性的温柔的小小村落,以及轻柔如臂弯般揽住小村的隐隐的群山。 群山隐隐,在夜夜惊醒的梦里。自从那些山的峰峦被遥远的空间镂空,被更遥远的时间镂空成一些曲线,故乡便也被抽象成一丝细细长长的蜿蜒,一种叫做电波或光纤的东西,那端是爸爸爸爸的呼唤,这一端,是一只小小盒子,精致的现代科技,只一握,便收容和发酵了所有的乡愁。在深深的夜里,我往往是灯光瀑布下的一尾游鱼,借一杯清茶的氤氲,张大了饥渴的嘴,遥遥地呼吸故乡的烟雨。此时,如果有谁轻轻按开那小小的盒子,保管有四月,子规声里的四月,雨如烟的四月,随一声稚嫩甜润的呼唤,一下子弥漫开来。
(三)
四月。群山环抱的四月。天遥地远的四月。峰峦从嫩黄走向翠绿,子规从这山啼到那山。子规在烟雨深处啼鸣,啼到情深处,天地伤感,古井旁那棵老榆树泪湿青衫,门前的栀子花一枝低垂,是隔壁家五岁的小花,被她娘罚跪已经两个钟头,只因不小心摔破了她家唯一的一只青花磁碗。辫角散乱的小花不敢诉说她的委屈,那碗里,盛着她家所有哥哥姐姐均分给她的米饭。米饭是十分九的红薯米加十分之一的稻米煮成。那年头红薯米是怎样一种营养啊,如山间吝啬但从不枯竭的泉水,点点滴滴滋润小村的岁月。 四月。黄梅雨的四月。群山下的小村,家家有雨,到如今,可还会家家漏雨?雨是整整一冬的祈盼,又是多少个不眠夜床头屋漏的伤神?母亲鬓角的白发映着如豆的灯光,眼神融入屋顶渗下的雨水。落入瓦盆的,嘀哒着一种低低的诉说,一圈又一圈在盆边化去,却化不开母亲的一声叹息。而醒时,雨声已远走,群蛙正排成方阵,在青草疯长的池塘边,在溶满月色的水田里。是谁在此时,把一个清新透明的春日午夜,当季节的战鼓狠狠打擂?群蛙是勤快的鼓手,催逼得乡村里不敢有一个闲人,我的父亲母亲们,在月色还未褪尽的山脚下,开始了又一天的忙碌,忙碌如穿梭于山野间的蜜蜂。如今的山野间,早已没有了桑麻,我的父亲母亲们在肥沃或者贫瘠的土地上,和着眼角嘴角的汗,种下一年眼巴巴的盼望。一年,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过去了。来年的四月,他们依旧从山脚下低矮的木屋走出,陪伴不知停歇的蜜蜂们,亘古以来的勤快,无穷无尽的忙碌,忙碌......
(四)
烟雨消尽。群峰无语。斜阳以肃穆的方式淡出。天蓝得如异域的海水。新月是冰凉如水的弯刀,裁群峰于天幕之下,裁成朴素的剪纸。山脚的小溪酝酿一天的心事,诉说成几抹银辉的闪动。此时此地,岂能没有山歌?是的,该有歌的。于是,圆圆脸杨柳腰的嫂子走来,从缠绵于山的怀抱的小径走来。杨柳般的腰肢是她的灾难,背上的重负是逃也逃不掉的宿命,身后微弓的影子被斜斜的月光拉长,正书写苦难的诠释。然而,小溪旁,大石边,歇下重负,拢一拢鬓发,一掬清凉的水洗洗疲惫,有些儿发白的唇齿轻启,歌可是依旧飘了起来--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稻苗半枯焦......歌是古老的歌,词是苦涩的词。可经嫂子唇齿间的滋润,飘落水上的,都如那涟漪,圈圈圆润,你要是掬一捧入口,保管有丝丝的清甜。嫂子啊嫂子,我总想问,到如今都还在问,老天爷在你胸怀间,到底安放了怎样一颗心,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顿,都酿成了歌,发酵成蜜?群峰依旧无语,似乎不屑于我的提问。圆圆脸的嫂子不唱歌了,低头向清清的溪水。忽地,一丝带些儿神密的笑自圆圆的脸上浮起,整个山涧都开朗和美丽起来。(后来,圆圆脸的嫂子走了,在月儿圆圆的四月。小溪爱她,拥有了她。她原本就是水啊。那以后,山歌是远远地逃了,逃到心的一角躲藏。可我相信,她就是山脚下石缝里的那朵小小的生命,开了又落,落了,又会开花。)
(五)
想起那株著花的老树。 树在深山,在群峰脚下,在路边。根在不知何许年的大石上,屈曲,盘旋,握紧,咬定,以三百年的沧桑和风雨,给我的父亲母亲们传输一种叫做坚韧的血液。老树从来无语,枝上密密的叶偶有风中细语,也瞬间随风远去。树下,一方清凉,一眼流泉。水有些儿硬,是父亲们的性格。水也甜也纯,是母亲们的风韵。泉边的花儿草儿,早已熟悉他们的面容,看惯他们的来去,年年月月,也就自顾着开落,无声息地枯荣。 栀子花映山红清新在每一个早晨。父亲母亲们荷锄带笑,踏一路花香进山去。几句简单的歌子,和给山里不知哪一枝上的鸟儿。也来些野性的玩笑。山沉稳,从不发笑,可溪水忍不住。于是,这一路便没有了寂寞。老树下定会停一停坐一坐,这是年深月久的习惯,也是劳作前的准备。路被山隐去的那端,云遮雾缭的深处,是等待汗水浇灌的地方。汗水种不出富有,却也固执地渗透着许多希望。所谓希望,无非是风不要太猛,雨知道来的时候来,去的时候去,稚嫩的眼睛不要盼几粒大米饭盼得把眼泪咽进肚里。 山里的夜比父母们的脚步快。缺月在群峰的缺处,父亲母亲们照例在老树下歇息。老树已看不清神态,那眼泉可是闪亮闪亮。闪亮的还有父亲们手中的烟头,缭绕着散去,散去,散去的是一天的疲惫。母亲们倚着山石或各自男人的背,看天上的星,或山脚的路。此时的路格外清晰,伸向山外的那端。那端,一点一点亮着的,是一种守望,一种温暖。风雨洗涮了太阳来晒,日子走过了又回来,那黄昏点亮的守望始终是心底的温暖。 于是,这端是点点灯火的小村,那端是魆黑厚重的群山。路在中间,永远都走不尽,哪怕青石板已磨得发亮,小石子儿踢去了所有的棱角,变得滚圆滚圆。老树是真的老了还站在路边,迎父亲母亲们来,送父母的父母们去。只是,只是不知老树何时真的会老去。或许在一天午后,放牛的少年大石上鼾然入睡,老树遮完最后一天的阴凉,花与叶纷纷落尽,落进他的梦里。梦里,花与叶铺成的小路,斜斜地歪出山外,背叛群山而去。
(六)
那条斜斜的小路上,曾有一个秀气的姐姐,在少年的眼里,鲜艳地走来,漂漂亮亮地走来。于是,小溪那边,两亩大的稻田,青青的苗被清去,父亲们几天的忙碌,两层的木楼矗起。木楼啊木楼,你是少年心中前所未有的惊喜,是少年后来风雨路上永远的温馨。 于是,有雨无雨的早晨,书声惹得群峰兴奋地回应;有月无月的晚上,木楼的楼上总亮起一盏灯。灯光柔弱但很坚韧,云雾开了,小村的眼睛亮了,少年们的心思远了。 小溪嫉妒,水漫过石头连成的路。那样的早晨或黄昏,少年知道了姐姐的肩背和父亲的一样宽厚有力;老天爷也小心眼,雨水淋得少年头晕眼花,神志糊涂。那样的日子,少年知道了姐姐的胸怀和母亲的一样温暖舒适。在姐姐的怀里,少年做了一个一辈子都不好意思说出的梦,一个月圆圆的晚上,他长大了,姐姐成了他的新娘,姐姐的脸儿,就如门前大红灯笼映照的桃花,就如天上圆圆的月亮。 有那么一个早上。少年正在梦里,突起的鞭炮声锁呐声把他惊醒。他起来,看见天下着雨,雨帘里烟雾中,姐姐红头巾红衣裙,在门前的梨树下,漂亮得让他说不出地委屈和伤心。他知道,姐姐要做别人的新娘了!父亲们送她锣鼓锁呐,母亲们送她压箱底的大红被,就如送自己的闰女。锣鼓锁呐喧腾了群峰,大红被映红小村的眼睛。少年记得,以前的这种时候,门前的梨花总是笑的,可是今天,梨花啊梨花,你怎么总是无声地垂泪? 少年清楚,以后,他的每一个早晨,都会这样下雨,都有几枝梨花垂泪。
(七)
南方的四月总是下雨。 你挥出最后一笔,潇洒如指挥家的谢幕。如梦的烟雨,隔我于群山之外,于岁月之外。 你轻轻地合上画夹,合上一段烟雨氤氲的记忆。粉红的油纸伞远去,如记忆里一朵桃花的飘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