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的人一样，我的童年也是快乐而无忧的。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孤独甚至恐惧。但在某一个晚上，这一切发生了改变。

     我清晰的记得那个晚上，父母很晚都没回来，天突然闪电雷鸣，暴雨瞬间让人窒息。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电灯也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黑夜熔化了一切，甚至我的躯体。那夜仿佛是有重量的，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它的压抑。黑夜中最清晰可感的是我的意识和呼吸。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我发现黑色不再是一个视觉概念，闭上眼，黑更加清晰和沉重。我想竭力冲破这沉重的黑幕，但我却无能为力，夜,还是死一般寂静......

    这时候,屋顶上有一只猫在凄厉的嚎叫，夜吞噬了它的毛皮，只留下两只透着绿光的眼睛。那嚎叫充满恐惧和无助，仿佛从我心底发出。我开始思考一个似乎不应是我那个年龄所要想的、荒诞的而现实的问题：死，会是什么颜色？会不会也象这个漆黑的夜？若干年后，我一直相信，就是从那一夜起,我快乐的童年结束了。

    那一夜我感受到了人类本源性的恐惧和孤独，我一直相信，我所经历的、体验的感觉，在数千年前、数万年前、甚至更久远以前，我的祖先们一定也经历和体验过。从那时起，那种对生命、对宇宙的敬畏和恐惧所造成的、人类沉积于血液和灵魂深处的孤独，便一直伴随着我们。我想，人类的宗教，哲学，艺术等文化元素及诸多的影响人类心理和行为的原动力一定发端于此。童年的那个晚上，仿佛命中注定，瞑瞑之中，我们的祖先是在以一种独特的情景再现，唤起了我对生命的觉悟，唤醒我们对人类某些永恒命题的思索。

    我想，我不可能不孤独。

    在体验了人生最原始的恐惧和最初莫名的孤独之后，我的无忧的童年就此结束。之后，一些奇怪的念头总会浮现在脑海。

    夏夜，凝视着缀满繁星的夜空，看着偶尔划过天际的流星，记忆中那些美丽的童话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时袭来的孤独和因为想不透天幕后的答案而滋生的恐惧。很多年后，这种仰望星空的孤独感一直很真实噬咬地着我每一个独处的时刻。尽管在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看起来充满阳光。

    《恶之花》中有这样一句诗"我最羡慕最卑贱的动物的运气，它们能够进入浑浑噩噩的睡眠"。其实未必如此。如果波德莱尔变成一只狗,或是《变形记》中的那只甲虫，他一定不会这么想。一只狗会想什么对于人类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对于狗本身应该是很重要的。我以为在科学还不能帮助我们消除内心的原始恐惧之前，人和狗的孤独感未必有实质性的区别。但我们很少会关心一只狗的内心世界。

    有一天，在一个春天小溪旁，我偶然发现一只狗蹲坐在那里，呆呆的望着对岸，眼里满是一种落寞和茫然。这只狗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感觉。花开叶落，蜂鸣蝶飞，甚至我的出现也不例外。它只是呆呆的、似乎没有目标的凝望着对岸，很真实的想着什么。我不忍去打搅它，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它一定有理由这样做。而我也时常会某个时候，痴痴的坐在某个溪边，也呆呆的望着溪水，任溪流把我的思绪带到远方。至于想些什么，还真不知道。那时，如果碰巧有一只狗路过，它一定也会认为我是有理由这样做的。

    有人说：死亡和孤独是哲学和宗教产生的最直接的理由。我对此深信不疑。在这里我不想对宗教和哲学的产生作深层次的解读，我只想说：既然很多东西与生俱来、并根植于我们的灵魂深处而挥之不去。那么，我们不妨就让它们成为一种品质，成为一种生命的表现形式和人生的一道风景。既然我们不能摆脱孤独，那我们就享受孤独吧！尼采说："一个人只有在别无他法的时候才会选择辩证法"。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一次去上海,对外滩的夜景印象颇深。那种古典与时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交融而成恢宏大气的景观,宛如一曲交响乐,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冲击。但是,在外滩，真正冲击我心灵的是梵高的画。

    在连结外滩和南京路的地下通道里,十余幅梵高的代表画作在灯光的映衬下震颤我的心。一时间我仿佛从一个喧嚣的世界走进了梵高的精神空间,那么清晰而感性地触摸着他寂寞的灵魂.《麦田上空的乌鸦》、《雷纳河的星光》、《星空》、《向日葵》......梵高以他极具张力的梦幻般的金黄色,涂抹着他灵魂深处的孤独、不安、忧郁和挣扎。在这个角落里,主办者似乎有意识为我们搭建了一个从现实回归心灵的平台，让我们有机会跟大师,跟我们自己作一次灵魂的对话。梵高告诉我们:在忧郁和孤独中徘徊的人,都试图在梦想世界里寻找安慰。作为凡人的我们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读过梵高的传记,也赏读过他的作品。而唯有这次,我忽然发现，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都有着梵高的影子。我们之所以不是梵高,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孤独感觉迟钝而使孤独变得更能忍受罢了.所以,不是所有的忧郁都能成为风景的,如果它能成为风景,一定不是因为忧郁本身,而是有的人能将其外化为人文特质；同样,不是所有的孤独都能称得上是一种品质的,如果它能成为某种品质,也一定不是因为孤独本身,而是有的人能让孤独的灵魂飘扬成一面精神的旗帜。所以文学也好、艺术也好、哲学也好、宗教也好,都可以称得上是孤独的人性的光芒。

    那是一个多么璀灿的星空啊！大师们的个体承载着人类集体的心理孤独，痛苦地体验着人类共同的惶惑与不安。在忧郁中徘徊、在孤独中挣扎、在恐惧中被放逐。他们把快乐和安慰赋予很多人，自己却时常被快乐和安慰所拒绝；他们让我们感到痛苦是容易被忍受的，而他们却常常不能约束、限制和驾驭那扎根与灵魂深处的忧郁和孤独。"活,还是不活"，对他们来说真正是个问题。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芒的星光四溢的精神世界！

    在这样的人文之光和精神旗帜的引领和熏陶下，我想，我们似乎没有理由不孤独。

    如果说童年的孤独源于内心深处无由的恐惧。那么，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让我第一次觉得孤独原来是可以如此美丽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尽，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那意境清明澄彻，幽静恬美，哀而不伤。对美景的陶醉和对人生的品味。使得我们得以暂时忘却了人生的孤独与寂寞。月光洗涤着我们疲惫的心灵，在梦幻般的银色世界里，我们和这个给以我们太多孤独与疑问的自然，都和谐的消融在一片月色之中。但翻开卷帙浩繁的中国文学，自屈原在《天问》中叩问之后，中国的文人们便更多的是在无边放逐中的流浪，在极度忧郁中的挣扎。所幸的是他们孤独与苦闷给人类的精神荒原留下了一片片绿荫，造就另一种更为深刻的美丽。

    中国古代的诗人无疑是一个孤独的群体。在他们的生活里，类似"千里江陵一日还"、"漫卷诗书喜欲狂"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喜悦与狂放是不多见的。传统文化的内敛和含蓄，使的他们积累了太多的孤独和忧郁。

    现代的我们是很难体会"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和"家书抵万金"的感觉的。信息社会，多元文化使现代人的情绪得不到质的积累，也极易缓释和发泻。把我们的内心的孤独与古代人作质的比较固然没有必要，但仅在表达方式上我们是不是已过于直白。似乎已不屑或不能用优美的文字去表达亲情、爱情和友情。我们可以用礼物表达心意。用电话和网络来交流感情，便捷而明了。没有了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也就失去了发酵和升华自己内心体验的机会。

    古人们就不一样了。天涯海角，关山重重，无尽的驿路，无数的长亭短亭。就算一方尺素，几句问候,也要历月经年，千金难求。他们忍受孤独和离愁别恨的能力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漫长的岁月里，积累了太多孤寂的诗人们为我们奉献了无数永恒的诗篇。因孤独而求神问天，因孤独而寻仙问道，因孤独而漂泊江湖，因孤独而对酒当歌......他们从不说自己孤独,他们只是把内心的寂寞与忧郁用精美的文字，点染成无数优美的意境。演绎为雨打芭蕉、月缺疏桐、霜凝枫红，江湖夜雨、晓风残月.......演绎成梧桐更兼细雨式的无耐、天际识归舟式的的企盼以及登楼凭栏时的忧愤和悲怆！为后人留下了一道道风格各异,个性鲜明的人文风景和一座座灵魂的雕像。

    真难为我们的先人了!总把那么多愁绪深藏在文字里，消融在酒樽中，挥洒在无形中。但唯有深藏，唯有隐晦，才愈见孤独之重、体味之深。五言、七言，抑或五言、七言交错的长短句。还有那韵脚平仄。在有限的形式约束下，他们居然能以此寄予那么丰富的情感世界。所以说，现代人对自己内心世界描述的直白和浅俗，与其说是一种必然和效率，还不如说是一种情感体验和表达方式上的无可奈何。

    于丹说,现代人连有质量的感伤都是一种奢望。而我觉的我们所奢望的不仅仅是感伤。从本质上说，现代人无法彻底消除内心的孤独。我们一定丢失了什么，所以，我们的心理疾患仅靠技术和心灵鸡汤是不能得以缓解的。

    小时候，我喂过两只鸽子，白色的。我很喜欢它们飞翔的样子。一天，它们飞出去后便再没有回来。可我一点也不伤感。因为翅膀本来就是为了飞翔而存在的。我只是有些孤独，很想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如果我会飞，我会去哪里呢？我不喜欢猫。尤其是黑色的。它们总让我感到不安。

    在大人眼里，一个孩子的忧郁就象一只蜻蜓忽来忽去，不会对整个夏天产生什么影响。但那只蜻蜓却有可能深刻地影响这个孩子的生存方式。大师们是不是有类似的经历和感受，我们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尽管我们并非同一个躯壳，但我们却一定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体会着那些与生俱来的孤独和痛楚。我们的灵魂就象一条秋天的道路，落满枯叶，我们总试图拂去凋零的阴影，而结果是：我们不断被新的落叶覆盖。

    作为凡人，我们的孤独和忧郁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在孤独中思考终生，脚下恐怕也开不出什么莲花。卡夫卡说"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也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我们的自我折磨"。可既然快乐和痛苦都不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本身到底又是什么呢？说来说去，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又回归到了童年的那个晚上。记忆里，黑夜还是那么沉重，那只被黑夜吞噬皮毛的猫还在不安地嚎叫.....,我想,我不可能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