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翠要嫁人了。媒是八姑给说的。那是开春,杨柳刚一吐芽,满树的鹅黄,被风吹过的临城河更是涟漪叠涌。 八姑说:柳陈两家门户相当,陈家少爷可谓一表人才,没有比这门亲再合适不过的了。 未碰上好的人家,柳爷当然不会轻易让翠下嫁的。门户相当,陈家少爷又一表人才,没什么可挑剔,又八姑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确把柳爷说动了。 翠躲于屏风下,手心攥满了汗。听是陈家,立悬着的心放下了。 八姑说,柳陈联姻是桩美事。要不多久,柳云镇就会热闹的。的确柳云镇沉寂了许久。 自打许烟枪的小老婆跟了某少将军官私奔后,柳云镇就没再发生过什么沸沸扬扬的事件了。此事平息过后,人们除了还能听到泡在烟馆里的许烟枪,咬牙切齿地骂:小婊子,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那已成为了旧闻,没什么可供柳云镇再咂磨的了。听说许烟枪的小老婆现可是少将夫人,到时还指不定谁收拾谁。 说成了这桩媒,八姑没少得谢金,仅从她手脖上露出的一截玉镯成色来看,就晓得陈家出手的阔绰了。 八姑说她希望还能再保一桩这样的媒,这样她的下半辈子就有了着落,不用再每天拓着脚片子去东家走西户的说媒了。当然这只是八姑此生的夙愿。 合了八字,男家递过话来,说把吉日定在五月初八,看柳爷意下如何?柳爷找人看过,说初八那天宜娶婚嫁,日子就这么定下了,只待良辰。 柳府开始张罗起了嫁女的准备,那边陈家也是府邸热闹,为迎娶新人而忙乱有绪。随着喜日一天天迫近,翠就止不住心噗噗乱跳,有时坐在镜前梳妆,脸儿都会飞红。 难怪湘云老拿她取笑:小姐,你的心长花了,是想快点嫁出去吧。 翠不想与她啰嗦,骂了句:死丫头,看不撕烂你的嘴。
柳云镇是个江南小镇,有山有水,单是那临城河岸成萌的杨柳,妩媚妖娆地曳着窈窕的身姿,就足以证实柳云镇的幽静与秀美了。 雨后的柳云镇,更是清雅,此时河堤上的杨柳翠色含烟,浓浓情情与远黛相望,脉脉含情的惹人遐思,恬淡悠然的团云浮于柳云镇头顶,就连脚下的青石板都闪着幽幽烁光。 柳爷为女儿取名翠,就因多年一直醉情于这柳云镇的翠色与怡景。 翠的模样自不用说,清凌凌的瓜子脸,翠湾湾的新月眉,一双金莲儿,纤纤盈握。一眼望过,便知是个性情柔顺的可人儿。 第一次看到泉,是在秋天。翠记得那天醒来,窗上有几只喜鹊在喳叫,待她走近窗前,喜鹊却翅着长长的尾飞走了,翠追看了老远。 母亲走过来,说:翠儿,我们去陈记。 翠好久没有出门了,柳夫人说出去走走,顺带看看陈记上了什么新货。 出门前,翠说陈记不远,不坐轿子。母亲说:好。 翠与母亲齐肩走在柳云镇的青石板上,暮秋的风吹过,有了些寒意,淡紫的薄袍裹在身上难以抵住晚秋的侵淫,翠不由拢了拢滑下的披肩。 繁华的商街,出进的都是些光鲜的男男女女,而路旁三五乞者,却面色萎黄,衣衫褴褛,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际遇,昭示了两种不同的命运。 后者的悲怆潦倒让翠心不落忍,对着每只伸过的手,搁下两块铜板,离身而去之时,心却低低地落着。但又想到早起遇着的喜鹊喳叫,强打了神,随母亲柳夫人走进陈记布庄。 布庄的伙计忙着招呼柳氏母女,搬上新货,令其挑选,柳夫人相中了一块宝蓝绵缎。翠却选了块藕色湖绉,正待披身试看,忽听身后有响动,转过身去,竟见一瘦高青年男子从内室掀帘而出,他的装束极特别,一身中装,眼睛非常明亮。 翠盯住此人,有似曾相识之感。 帐房随男子而出,看到柳夫人及翠,招呼:柳夫人,柳小姐好。 那男子望了翠一眼,微微一笑,随对帐房说:蒲叔,您招呼客人,我回去了。 此时湖绉还搭在身上,翠羞的脸色绯红,紧忙扯了下。不知为何,心却怦怦狂跳。 少爷走好。蒲叔躬身相送。待青年男子走出布庄老远,翠才回过神来。 柳夫人做主订制了两件秋袍,看翠的神色有些怪异。 翠,怎么了? 没什么。翠赶紧打谎掩了失态。
(二) 立领,葡萄扣,镶着银缎滚边的藕色薄袍,为翠的端庄平添了几分雅致。 可湖绉里那个娇娇的身子,此时并无欣喜,她只顾捧着怦然而跳的心在环视,可布庄内并无那个身影,翠有些许的失落。 从布庄走出,翠少了些来前的兴致,银色的脸子也黯淡的如同临城河岸边的秋叶一般没有了光泽。 粼粼湖岸上的柳叶被一袭秋风扫过,正一片一片的从枝条上剥落,就像此刻翠的心情一样,悠悠,飘飘地坠入,至于落下的叶要被临城河水送去何方?翠却不知。 缘何梦中老有那个身影出现,瘦高,眼睛明亮。翠不知,只是醒来时,想起梦境,想起他,翠就羞愧难当。几欲想把他甩了去,可又无故回来,一场无端飞来的相思,不几日,竟令翠的下颏削尖了。 柳爷见翠时蹙眉时而轻叹:翠儿,哪儿不舒服? 没有。 再问,翠却极不耐烦。为其搭脉,也无异相。 柳青云中年得女,一直备爱有加,况此女又一向举止沉稳。翠的此番举动,令柳爷费解。 因翠是女儿家,做父亲的又不便多问,只得问及翠的母亲,柳夫人说:翠今年十九,是不是在思春? 虽察觉翠与往日有所不同,可翠并未与异性接触,该不是戏文看多了,动了儿女情?但柳夫人又不敢断下妄言,生怕无端触伤女儿,令其难堪。 柳爷听夫人所言不无道理。于是柳氏夫妇坐下来商榷,该为翠寻何等人家? 自古,男女婚配一向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柳家虽开明,但也难能免俗,柳爷决定亲自为翠择选佳婿。 常言谓:有女百家求。自立冬过后,柳家的门府,上门提亲的纷沓而至。 柳青云一生只娶了一个女人,那就是翠的母亲柳夫人。柳青云有他不娶妾的理由:一,翠的母亲为他生育了两男一女,不宜娶妾。二,女人多,事非多,家会永无宁日,不宜娶。 家产是柳老爷子去世后留下的,有多家药铺及茶庄,布及苏州,杭州,以至北京城。偌大的家业,一生受用不完,可柳青云偏是个仙风道骨之人,有着恬淡的性情,对于生意业务他弃置不管,都交于了内兄许大爷,完全由他一手掌管。 子修,子轩成人后,都被舅舅带去学做了生意,柳爷落的是两肩轻松。 柳爷懂些医术,平素就在柳云镇的药铺里,悬壶济世,以治病救人为本。平日又多做些行善积德之事,遇着无钱问医者也就分文不取。若能娶上柳家的女儿,柳云镇的男子都以为那是前世修来的福。 一时柳家门庭若市,可柳爷无一相中,翠也是摇头,直至八姑出现。 瘦高,眼睛非常明亮,虽是一面,中装男子给翠留下的印像极为深刻,就如刻在脑海里一样。 翠相信起了缘份,许是戏文看多了,柳梦梅,梁山伯式的情爱邂逅,没想竟会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陈家上门提亲,翠更是坚信不疑。 翠相信一见钟情,她认为与泉的相识,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可这所谓的一见钟情,指的是她,是她对泉单方面的情感。 翠在出嫁前起誓,她要与泉相亲相爱,至死不渝。 五月初八,翠出嫁了。 悠悠鼓乐从柳家奏起,翠掬一捧清泪留于父母后,就撇下柳爷两行湿润的眼眶,毅然地坐进轿子里,神情是那样的诀决。翠被华丽的花轿抬出了柳家高大的石墙门,经过柳云镇青幽的石板,越过玉龙桥,穿过一条宽阔的门场。 阔叶的梧桐树荫罩盖着门前,两个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两盏大红灯笼高高的悬在门庭之上,黑漆的大门敞开着,这便是陈家。 陈家门前一片锣鼓一片喧哗。 翠的风光嫁人,惊动了方圆几里的柳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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