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坪去肖家桥的时候,正下着绵绵细雨。 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溪边一株株老态龙钟的水柳,安闲地数着溪底的卵石游鱼,不愠不火。 码头边孤零零地泊了一只客船。船篷是用木杉条清缝合榫钉上,再用桐油刷上三五遍,上面再覆一层草绿色油毡。船身则漆成白色,方格的舷窗装上玻璃。精选上等的檀木或是栗木板用马钉错杂成块地钉合后铺在舱内,再在船舱内侧钉置一方长而厚的杂木板,两两相对,供人坐息或临窗观景。船篷之上可载货物,船舱之内,可坐三二十乘客。晨光曦微,迷蒙一片。远山近水还在寒雨中酣着。码头的吊脚楼上不时有一两盏桔黄的电灯次第亮起,接着是老人吆喝孙儿孙女起床的声音(因为孙儿孙女得赶学校的早自习)。一阵吱吱呀呀的门响,有三三两两的小孩提着火笼出门,鼓起腮邦子吸溜着清鼻涕将火笼里的炭火吹得有些“星火燎原”,然后又秋千似地轮出一道道漂亮的火星子弧形。随后便是东家“二佬”,西家“粘皮”地唤起小名儿呼朋引伴。远近,不时有鸡公啼笼的声音此起彼伏,各家的炊烟也开始袅起来。 刚过七点,五大三粗的船老板笼一顶粘满油腻的灰色毛线帽袖手缩脖地来到船上,看我早早地呆在船上冷得发颤,赶快生起一盆炭火,很抱歉似地要我暖暖身子。我感激地朝他一笑,他便很满足地捏住鼻子,将一把清鼻涕非常潇洒地抛到江中说,老弟,现在油贵,我们还等一两个客就开船,行不?我连说,要得要得。然后坐在船中,透过船窗,看平静的水面或泊或漂或袅着的那一层厚厚的水雾,以及一江雨点轻叩水面微漾的涟漪。眯眼看得久了,一时,暖暖地山朦胧,水朦胧,人也朦胧了。 上得岸来,看船随浪悠然远去,顿觉自己就如江中的一尾鲫鱼一下子被抛到水岸陆地,毫无意义地胡乱蹦腾,全然不知东西南北。肖家桥有近十万亩水域,人称“五溪千岛湖”,雾蒙蒙的雨天,就是本地人撑船时常都会迷山晕水。雨下得有些紧。河岸边,我一手撑伞,一手探到前额辨别方位,一边等过路的小渔船——因为从大酉溪到肖家桥学校还有十余里的水路。不一会儿,一艘开往五强溪的客船靠岸了,从船上下来一位年轻的妇人,眉清目秀的,身穿草绿色的羽绒服,脚蹬一双棕色的长筒马靴,拉染成微黄的长发从肩上斜斜地披拂下来,显得优雅美丽。妇人见我有些瑟瑟的,便问去哪儿,我说去肖家桥学校。妇人说她是本地人,也是回肖家桥,而且她的爱人就在我要去的学校工作。妇人一边打电话要船来接我们,一边热情地与我攀谈。妇人说,她自己在肖家桥办了所幼儿园,她特别喜欢那些从小在水中长大的孩子,一个个水灵灵的,聪明可爱极了。正闲聊着,接我们的小渔船来了,我们开始随着吱吱呀呀的小船轻晃微漾在肖家桥库汊烟雨迷蒙的水域。 肖家桥原本是个山区大乡,群峰连绵。由于国家大型水电站五强溪电站的修建,肖家桥开始华美变身——由山乡变水乡。无数连绵的山被浩浩汤汤的江水围住,只露出一个个葱绿的小山头,山环水绕,每一个山头伫立水中央,如在河之洲,在水之湄。曾经世代躬耕垄亩的山民不得不由山下搬到山上,山民由此变成了渔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小船,出行时,小船迤行山水之间,恬静而陶然。在肖家桥宽阔无边的水域上,见得最多的自然首推网箱养鱼了:近岸的水边成井字横竖排开十根、二十根甚至是上百根竹杆或是杉条,有的架在空油桶上,有的架在大块的泡沫上,粗粗的网绳嵌在竹杆或杉条上,很有场面与气势。凡成片的网箱聚集地,便有用较粗一点的杉木条扎成的木排,木排上面再搭起一间小屋,养鱼人的饮食起居就全在里面了。那一间间的水上小屋在晨光曦微中,仿若山水小景,诗意地精致着风景着,恍若海市蜃楼。沿肖家桥桂花村而上,临水的吊脚楼渐次增多,竹篁橘林点缀在各个山头,绿树翠竹掩映的吊脚楼前的小小空地上常会立着一株或是几株柚树,青枝绿叶间缀满了黄灿灿的柚子,煞是诱人。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水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吊脚楼边,吊脚楼随山势转折高低错落,每一个小村坊,少则十几户,多则二十几户不等。山静水寂,在小船上,往往听得到大人孩子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菜园子闲闲觅食的母鸡“咯咯咯”的呼朋引伴声,还有砍柴火剁猪草的声音,甚至是菜下油锅的滋滋声。 水样的肖家桥,其实本质依旧是山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在肖家桥不是坐船就是走路,先后到了桂花、鹿竹溪、岔口潭、复兴、宋家坪、高原、张家坪、大坪、小酉溪、大酉溪、甘溪、金场溪、银海,每到一处地方,都会惊诧于这里古朴得让人新鲜的吊脚楼,惊诧于纯朴得让人感到匪性十足的山民(或渔民)。他们会粗野地亲昵你,说你是“狗日的”;他们饨鱼杀鸡烹狗热情款待,要你喝酒,你要是推辞,他们会说“狗日的,这碗酒都不喝,卵味啊”;更有甚者,端起大碗,唱起酒歌:来到堂前都是客,八仙过海来团圆,酒过三巡通大道,否则别扯鸡巴谈。这等民风野趣虽然一时让人有些不适应,但真性真情却如水如酒,温而烈,醇而绵,让人回归本心本性,放了一切的虚假斯文,一切的岸然道貌而手舞足蹈。酒至酣处,酒歌四起:“虾公头上一撮毛,驼个背来弓起腰。 你是岩上干虾子,一闻没有腥气骚”,“朋友都往这里摸,悠悠情怀无座落。壶中有酒且留客,你来我往唱个歌。”其时,在肖家桥大坪村,就曾出过人称“湘西歌王”的舒克亮,五岁开始学唱山歌,遍游湘西各地,四处拜师学歌,不到而立,即成为湘西歌台擂主(同行送了个“扁担花”的绰号给他,湘西农村称豹子为铜钱花,老虎为扁担花,是真正的山中之王。送其“扁担花”绰号,即尊其为湘西歌王)。他唱天唱地唱日月,唱悲唱喜唱冷热,用歌声向大地苍穹、人间世界发出心灵的呐喊。歌声,在这里,又成为山民们另一种劳作之余的情绪生活与精神的寄托。 肖家桥除了水中的鱼品种繁多,肉质鲜嫩外,由于封山育林,加上前几年的治爆缉枪,这两年山上出没的飞禽走兽一下子也多了起来。有时,村民会在野物必经的路上将一株茶树或是栗树的主杆弯过来,形成一张自然而然的箭弓,再在弓上巧妙地系上绳索,设置好机关,待触到机关,便会将野猪、山麂等悬空倒吊,猎了活物。自然,这些野味便成了家里的珍藏,等到有贵客来的时候招待客人。几天时间,我有幸吃到了真正纯正的野猪、山麂,还有锦鸡、竹鸡等“山的味道”,还有大河里的鲢鱼、银鱼、灰砣鱼,小溪里的小干鱼、腌酸鱼等“海的味道”。这些山珍海味,一经用酸辣椒作佐料,放入花椒、胡椒、桂皮等,在火炕里用钵头烟熏火燎地炊着,加上自家酿的米酒,大碗地海喝,其情其景其味,自是城市里宾馆酒楼的饕餮盛宴无法相比。 一连数日,与山民(渔民)们一起下水网鱼,一起吸着旱烟,一起喝着米酒,一起说笑山野趣事,甚至是有关女人的晕话。特别是说到当年夜校扫盲的时候,老师在小黑板上一字一句的教生字:上、下、左、右、天、日,老师说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当即,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向老师反映情况:一天一日还是可以的,但要是一日一天,那可不行,那人还受得住啊。言及此,大家伙喷饭喷酒,浪笑得前俯后仰。人在俗世红尘,奔波得累了,功利世俗的东西多了,面对这样的山水、这样的山民、这样的歌声,这样的笑声,何尝不神往于这片土地,神往于这种无求无欲本心自我的生活呢?时不时就想能临水而居,有一座吊脚楼房子,面对青山碧水。屋前小小空地,以百合与野菊为篱,屋后几丛翠竹,几棵橘树,春天时屋前屋后都是幽幽淡淡的花香,秋天霜后满树结挂饱满的红橘;有一块不大的菜园,长些菜海菜、韭菜、青椒、茄子之类,外面牵扯些扁豆、丝瓜之属,可以的话还要有一叶小舟,闲时放舟水中,兴致来时则撒网捕些小鱼小虾以作下酒小菜;周围有几家乡亲,他们闲时会端着饭碗过来一起吃吃饭,喝喝酒,拉拉家常。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山山水水,生生世世,人若能除却欲海里浮沉的一切,就这样月白风清地活下去,所需要了解的只是生命——回到人的本心去,回归人生的简朴真诚,回归一种无翳透明的生活。当生命到头时,可以无牵无挂、安静平和地离开,来自于水岸山边,复归于山边水岸,这是一种多好的 “上善若水”的生活啊。 2008年12月于天宁无为堂 ※※※※※※ 信仰第一,别人第二,我第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