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相亲 按照姨妈的意思,苏白今天就要去相亲了,对于这类刻意的安排,他一向就不以为然,他之所以答应下来,只是为了顺顺姨妈的心,因为上一次相亲,姨妈倾注了很多心血,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分,那本送给女方的《魔鬼词典》最后退到了姨妈手里,这让苏白觉得很是愧对姨妈。所以这一次,他打算全都听姨妈的,一切都顺其自然,也好让姨妈最终死了这条心。当然这之前,他还办妥了另一件姨妈嘱咐过的事,在金石律师事务所的协助下,几天的忙碌让他顺利地继承了一笔数百万的财产。对于自己一夜之间就成了百万富翁这件事,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认为那不过是银行里的一笔存款而已,就像漂浮在地上的影子,与自己想要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大关系。相亲的地点定在了水岸低吟茶廊,姨妈不止一次强调过,女方喜欢张爱玲的小说,让他在这方面多做做准备,可是他翻遍了家里的书柜,却没有找到任何一本张氏的书籍,他不得不去书店里徘徊,翻开张氏的文集,一页都没有读完,他就觉得头皮发麻,只好作罢拂袖而去。
水岸低吟茶廊讲究的是品位,没有常见的喧哗与骚动,取代流行音乐的是一架黑白相间的钢琴,演奏的乐曲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宽敞的大藤椅,透亮的落地窗与茶几上的水晶杯子交相辉映,气氛仿佛纤尘不染。苏白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一处临窗的座位旁,见姨妈正与一位文雅的女子攀谈,便捂住嘴干咳了两声。姨妈抬眼一望是侄儿,顿时面露喜色,来来来,你们聊。她把苏白拉到自己的位置上,并重重地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苏白倏然觉得,今天这件事看来有点马虎不得,可自己现在竟两手空空,是啊,姨妈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嘱咐自己买白合花,而只是一再强调女方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呢?细细想来,其实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区别。唉,自己从书店出来后,为什么不去花店走一遭呢!这样的心情在姨妈离开后使他陷入了窘困,因为他发现茶案的那一头就摆着张氏的小说《红玫瑰和白玫瑰》,显然,这位大学里的女教师是有备而来。他心里有些发紧,想了半天,也没找不出一句恰当的台词来,甚至连怎样寒暄都搞忘了。不过女教师对这样的尴尬似乎并不介意,她从手袋里掏出精致的化妆盒,用小巧的刷子把自己的睫毛向上翻。苏白看得很仔细,他觉得那两排黑黑的眼眨毛,像是用男人的胡荐沾上去的。同时他发现,对方的脸粉白得犹如国画鲜纸,而涂着金属油彩的双唇,俨然就是国画落款处那一枚精美的印章,看着看着,他就有点入神了。
这时服务生过来询问情况,苏白才恍然醒悟,觉得应该女士优先,就把茶几上的牌子轻轻推到对方面前,女教师看都没有看就先要了两个果盘。不一会儿,像穿了溜冰鞋的服务生就把果盘呈上来了,黑瓜子和白瓜子各一半。这可难倒了苏白,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把瓜子吃得熟练而优雅,要掰开瓜壳掏出瓜瓤,在他看来只有巧夺天工的钟表匠才能胜任。再一看对面的女教师,瓜子在她嘴里来去自如,并伴随着咔嗒咔嗒的清脆响声,就像音乐里敲击的节拍器,节奏欢快而鲜明。这让他感到,自己如果不陪着她吃的话,简直就太不近情理了,所以他开始摹仿女教师,一个劲地朝嘴里扔瓜子。可是他的舌头和牙齿一点也不利落,瓜子像硬币一样在他嘴里滑来滑去,他怕自己丑态百出,就来了个囫囵吞枣。瓜子在咽喉处留下锐利的触觉,他有些不适,可他还是尽量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女教师吐出来的瓜子壳,全都一粒不差地码在了装帧精美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上,这让苏白看呆了眼,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女教师似有所觉察,就瞥了他一眼,刹时诧异起来,因为她发现,他面前竟然没有一粒瓜子壳。 嘿嘿......她差一点失声笑出来,赶紧捂住嘴。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苏白只得陪着傻笑。 据我所知,动物园的猴子吃瓜子都知道吐皮。 呵呵,我是跟电视剧里学的。苏白信口开河。 噢,什么电视剧?说说看。女教师似乎来了兴趣。 这可难倒了苏白,因为他对电视剧一向不屑,所以他基本上不看电视,没办法,他只得胡编乱造,嗯,好像是《大长今》。他知道小市民的情趣里,韩国的电视剧很重要,当然,这样的表达主要是想让气氛更融洽一些,也好对用心良苦的姨妈有所交代。 没想到,女教师兴致大增,韩国的电视连续剧,我简直太喜欢了,每集必看!这下女教师的话匣子打开了,从韩国电视剧的小情小调,讲到了韩国的男人和女人,又讲到了韩国的饮食和时尚。她认为韩国人很追究生活细节,活得有滋有味,不过她又说,其实她自己也非常清楚韩国电视剧最终还是婆婆妈妈的,有时觉得自己很无聊,家里明明摆着钢琴和一柜子的世界名著,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偏偏要厮守在电视旁,真是鬼使神差。 这时,听得晕头转向的苏白突然发现,一粒瓜子壳不经意中沾在了女教师的下巴上,苏白便用指头在自己的下巴上点了点,心领神会的女教师取下瓜子壳看了看,轻蔑地说: 你真庸俗,这是女人心里的朱砂痣! 朱砂痣......苏白嘴里沉吟着,一头雾水。 哦,上帝,朱砂痣,你都不懂,你尊敬的姨妈让你来干什么呢!
正在这窘迫之际,一道惊鸿一瞥的影子出现在苏白眼里,他定了定神,看见一位一袭黑色斗蓬的女子,就隔座坐在自己的对面,只不过是背对自己罢了。与她相对而坐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他一头卷发,围着一条棕色的方格围巾,在蹙缩的眉头与紧闭的嘴唇之间,是一脸的伤感。进一步的观察有些惊心动魄,因为苏白在女子的脖上发现了一条雪白的貂皮围巾,这让他猛然想起了自己拾到的那一条貂皮围巾,错不了,就是她!这位与俄国油画中的无名女郎有着相同眼神的奇女子!很可能,在刚过去的那一瞬间,自己语无伦次的谈吐都被她听去了,他为自己的不堪暗自感叹。不过他猛然想起一位大哲学家说过的话,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么这第二次的邂逅算不算自己两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呢?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算。这样的推论让他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注意到双手掩面的无名女郎,虽然苏白看不见她的脸庞,但这种姿势所传递出来的悲情足以打伤人的眼睛,这一切,已从男子那瘦削苍白的脸上显露无遗。苏白下意识地把手掌收缩起来,暗自为无名女郎攥一把冷汗。 女教师似乎感觉到了有些异样,用尖细的嗓门哼了两声。 苏白怔了一下,慌忙把目光收回来。 你看上去有些忧郁,想什么呢?女教师的语气咄咄逼人。 哪来的什么忧郁,我挺愉快的,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故事?男人总是不缺少故事的。 是关于一条貂皮围巾的故事。 哦,听上去挺悬的,说来听听。 简直不胜荣幸! 苏白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那天发生在艺术宫里的事,这是关于另一个美丽女子的故事,他轻柔的口吻和满眼的光芒荡漾开来。在娓娓叙述的同时,他的目光越过女教师,盯着那个表情悲伤的男子,仿佛他的故事是讲给他听的,俨然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促膝长谈。渐渐地,他的语调越来越接近浅吟低唱,有点像在朗读诗歌。然而当他的故事嘎然而止时,他发现自己的面前已是空空荡荡,他四处望了望,以为女教师去了洗手间,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不料却抓出了一把瓜子壳来。他有些惊诧,再一看茶几,那一本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已不见了踪影。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他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子突然掩面而去,留下把脸埋在手掌里的无名女郎,这样的疼痛与痉挛,像刀子在肋骨上雕刻花纹,苏白咬紧了牙关,却止不住寒噤连连。这时钢琴弹奏起了哀艳的《别说再见》,每一个音符宛若子弹一样射穿了他的胸膛。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这样无望地坐下去了,便起身来到无名女郎跟前,做了一个邀请跳舞的姿势,轻轻说,如果可以的话。无名女郎举目一望,有些诧异,不过她最终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这个茶廊不像一般的酒吧,是没有设DJ台的,所以,他俩的舞蹈格外显眼,好似一条柔软的丝带,在茶座之间那一条狭窄的空间里绕行,这自然引来了人们惊愕的目光,不过他俩并没有受到影响,舞姿舒缓而随意,仿佛是一对久违的朋友在携手漫步。 先生,你的舞跳得真好。无名女郎莞尔一笑,调侃道。 呵呵,实不相瞒,我是第一次跳舞。 噢,那就更完美了。 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那么完美。 先生,看来,你想表达点什么。 请问你脖子上的貂皮围巾是第几条? 呵呵,我没有数过,为了讨女人欢心,男人总是出手大方。 在艺术宫的包厢里,我曾拾得一条貂皮围巾,一直在苦苦寻找失主。 艺术宫......无名女郎沉吟着。 那一天上演的是话剧《雷雨》。 先生,我想,你大概对我产生兴趣了。 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亲爱的,男人想要什么,我清楚得很,只要你肯舍得花钱,什么都好说。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当面看围巾的机会,当然如果你肯赏脸的话,我也该完璧归赵了。 正在这时,刚才掩面离去的男子回来了,把苏白和无名女郎隔开,亲爱的,你们在谈些什么呢? 呵呵,挺有意思的,这位先生声称要送一条貂皮围给我。 陌生的男子突然抓起苏白的衣襟,一拳就击来,苏白捂住脸向后退了几步,诧异地望着对方。你要觉得还不解恨的话,请你再把这边脸也揍一下,不过我确实拾到了她丢失的围巾,苍天可鉴。 你这垃圾男人真欠揍!陌生男子又举起了拳头。 无名女郎蓦然一惊,挡在了中间,并挽起男子的手匆匆离去。 苏白失神地呆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回到家后该怎样向姨妈交代。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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