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湖心的茵岛

    文轩
    1
    那天下午，在某文联举办的联谊会上，柳晓旭在朗诵叶芝的诗时，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深情看着她。柳晓旭朗诵诗时很投入："我就要动身前去/去那湖心的茵岛/用泥土和枝条/结一座小小的茅庐/我要种九行豆畦/搭一个蜜蜂的窝巢/然后独隐在蜂吟的深处......"。柳晓旭朗诵完后，跟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哪里有茵岛，我身边有吗？她以鼻观心，难道茵岛在这儿？于是她把双手放在胸脯上，有捧着心的一种感觉。柳晓旭的嗓音不错，文字也有功底，上大学时她就是校广播站站长，参加工作后也是单位的文艺活跃分子。
    这多年来，柳晓旭一直引以自豪的就是她的嗓子。她会经常在收听收音机时，对某某播音员评头论足，她认为匣子里的那个播音员是在糟蹋朗诵艺术，并且就播音员刚才播过的某节小文，她还要亲自再演示一遍，暗地里比试一番，虽然没有观众，也没有听众，但她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实力。如此看来，柳晓旭还真有点自恋。
    柳晓旭不但自恋，而且还很小资。尽管她是"T"字打头的列车上的播音员，跟各色人等一同在列车上寒来暑往，可是她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宁静的天地，她超级喜欢叶芝的这首诗。她常对她的同事和她的朋友们说，那才叫生活。大机关里，每天勾心斗角的，她厌烦透顶，她很想给自己心情放个假，找一处湖心的茵岛，然后学叶芝，种上九行豆畦，独隐在蜂吟的深处。她认为那境界，这世上的俗人是不会明白、也达不到的。只有她柳晓旭才有可能攀上这境界。特别是在她遇见史诺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地强烈起来了。
    史诺是个桀骜不逊的家伙，一特牛逼的主儿。史诺有他牛逼的理由，画得一手好画，演过电影、话剧，开过画展，而且外貌气宇轩昂，风度翩翩。按老百姓的话说，招风！只要有史诺出现的地方，他身前身后总被一堆的粉丝簇拥着，那场面真令人嫉妒啊！有些人瞧不起史诺，也看不上他那副德行，但史诺就是史诺，他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联谊会上，史诺表演了一小段话剧，舞台的布景是一片静谧的湖水，湖水中央有处茵岛。史诺扮演一个诗人，他要去茵岛寻找他初恋的女友。虽只是一小段，但他表演的很真实，当时就把柳晓旭给镇住了。史诺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柳晓旭激动地差一点从台下跑上去。可柳晓旭最终没有跑上去，因为她看见有些人跑上去了，这期间有很多是女孩儿，漂亮的女孩儿。柳晓旭不会在这节骨眼儿冲上去，她是个自傲的人。史诺见有美女冲上来，来者不拒，挨个拥抱了一下。柳晓旭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晚宴的酒桌上，很多女孩子向史诺敬酒，史诺没少喝，脸颊潮红。柳晓旭看在眼里，有些生气，有些失落。她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失落，她还有些为史诺担心起来，担心他喝多了出洋相。史诺在左一番敬酒右一番围攻中并没倒下架来，相反倒愈战愈勇，这阵势令柳晓旭没有想到。矜持的柳晓旭只是在旁观战，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靠过去，也没有主动向史诺敬酒，她在等待机会，希望史诺会端着酒杯朝她走来。柳晓旭正愣神的工夫，史诺端着杯子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琢磨他肯定是奔她来的，向她敬酒，他终于注意到她了，柳晓旭的心啊，此时都快蹦出来了。可是，柳晓旭的眼神瞬间又暗淡了，因为史诺端着酒杯从她身旁走过，只是对她瞟了一眼，然后径自朝旁边走去，他的目标不是她。柳晓旭刚才滚烫的心瞬间又冷却下来，眼神也随即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她端着酒杯失望地坐回椅子上，慢慢地在嘴角抿了一小口，酒是苦的。
    整个晚宴，史诺和柳晓旭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顾及他的粉丝们，至于柳晓旭姓什么叫什么大概都不知吧，柳晓旭是这样认为的。柳晓旭这个女孩子有个特点，不管她喜欢谁或是不喜欢谁，她内心再有波澜，但表情里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变化。这就是她的特点。在遇见史诺之后，她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可嘴上、脸上却仍是她柳晓旭那副悠然的表情。那夜，当晚宴散场之后，史诺被一堆女孩子簇拥着离开餐桌，柳晓旭却是独自一人回到房间的。房间里的灯光昏昏的，她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寥无生气。其实她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喝的。
    次日清晨，当柳晓旭醒来，温暖的阳光已照进宾馆的房间。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昨夜餐厅的一幕像场梦，回闪在她眼前。史诺，你这个混蛋！她在心里骂道。
    上午没什么事，大家开始收拾行囊。返程的车次都定好了，柳晓旭坐上午十点那趟车。有几个不错的文友过来送行，其中没有史诺。看样子史诺并不在乎她走与不走，也就是说骄傲的柳晓旭在史诺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的。柳晓旭的自尊像被人捅个窟窿，那里呼呼地往肚子里灌凉风。她多年凝聚的矜持、傲气在这次会议上被史诺击得一败涂地。
    列车启动，驶出站台。车上有很多空座，柳晓旭坐在窗口，望向窗外，外面是繁华似锦的春天。
    请问这儿有人吗？
    她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
    是史诺，是史诺。背着背包的史诺在朝她深情地微笑。
    你不招呼我坐下吗？他温柔地问道。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怎么也会坐上这趟车呢？
    因为我也想去湖心的茵岛。
    这句话，惹得柳晓旭的脸腾得红了......
    2
    四月的春天，争红斗艳。
    史诺的突然出现让柳晓旭有些措手不及。
    她是个见惯世面的人，对突如其来的事往往都能把握得既稳又准，可面对史诺，她的眼神、动作，包括她的心情都无法掌控了。
    史诺也不多话，坐在她对面座位上，一味地深情地看着她。
    这么看我干嘛？被看得发毛的柳晓旭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我在看你吗？史诺左瞅瞅西看看，两手在胸前一摊，吐了下舌头。
    柳晓旭想发火，但又忍了。她不再说话。
    见柳晓旭不说话，史诺笑呵呵地自言自语起来：人都说美女冷血，看来不假。
    谁说的？柳晓旭忍不住嚷道。
    我在说你吗？史诺又是双手一摊。这下把柳晓旭似乎真地惹火了，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喊道：你......你跑来是和我掐架的？你给我走！
    呵呵，在没抵达湖心的茵岛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史诺笑着说。
    你......！柳晓旭气得浑身哆嗦，眼圈盛满泪水。
    史诺一把拥住了柳晓旭，把她抱了个结结实实，好在车厢的人不多，只是有一个人瞪着眼睛看了几秒钟，似乎看出了一种情侣的味道后就撒开眼睛望向别处了。柳晓旭想使劲推开史诺，但没推动，她边推嘴里边叨咕着：你松开，你干嘛？人家全看见了。史诺在她耳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想我陪你去看湖心的茵岛吗？松开可以，但你得安静地坐下，因为我还有话和你说呢。史诺说完这话把柳晓旭摁到了座椅上，用手抹了把柳晓旭眼角的泪痕，嗔怪道：瞧，美女一哭就不漂亮了，我还是喜欢你安静的样子，最好是笑起来。
    柳晓旭没有搭理他，任由他自己在表演，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晓旭，其实我一直在注意你。史诺这句话是认真的。柳晓旭能感觉到史诺的认真，她也在认真地听。
    从会议一开始，我就注意你了，你与其他女孩子与众不同。其实我最早注意你，是在一次去北京出差的列车上，那时你是那趟车的播音员是吧？当时你正在播诵一则寻找医生的启事，说那趟车上有个女孩儿生命垂危，需要马上抢救，你的声音打动了我，我从没听过那么好听亲切的声音。为此，我还打听过那趟车的列车员，问过你的名字，偷着去看过你呢，当时从那个列车员嘴里知道你叫柳晓旭，但我发誓，我只看过你一眼。在这次会议的名单上，见有柳晓旭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我猜肯定是你。昨天，在联谊会上，其实我已经留意你了，我演的话剧也是为了配合你朗诵的那首诗歌。史诺的声音也极好听，柳晓旭猜不准他说这些话的真假，仅从史诺的眼神里，她觉得那里透着真诚，绝对不是联谊会上的那个围着女孩子玩世不恭的史诺，那是在表演给她看的史诺。而只有现在坐在她对面的史诺才是真的才子史诺。
    晓旭，还生气不？史诺的声音就像块磁石，牢牢地吸住了柳晓旭。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一个陌生的史诺拴得走不掉挣不脱，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她相信一见钟情，但又拒绝一见钟情在她的身上发生，那意味着她柳晓旭所有的骄傲在这个割舍不下的男人身上败阵并消失，那不是她柳晓旭的性格。可现在，就是现在，史诺简短的几句表白之后，她柳晓旭的心就豁然开朗了，里面撒满了阳光。这都他妈的什么事呀！
    列车驶过一片茂密的丛林之后，看到了一座城池。
    下站我就到家了，我们一起下车吧。史诺开始收拾柳晓旭的东西。
    柳晓旭一把抓住史诺的手，叫道：不要碰我的东西。
    史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喊叫，自顾地继续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方便纸袋而已。柳晓旭鬼使神差地没再去夺她的背包和纸袋，但脸上像下火，烧得灼热。
    这是一座柳晓旭并不太熟悉的城市，虽然这座城市距离她的家乡也就一百多公里，可她的眼光都在外面，譬如她心向往之的一些大都市，她觉得到得那里才是真见了世面。而家乡附近这几座山包包，那不过是大峡谷里的一道摆设而已，没什么好看的。这座城市她跑车时经常路过，但没有下车看过，她作为播音员，报道过这座城市，那里有一座很著名的山，有一个很著名的湖泊。她没有想到史诺住在这里，和她的家乡仅一百公里。
    异乡的街道，走起来是陌生的。在路上柳晓旭没有和史诺说一句话，但彼此间早已存有了一种默契。史诺拎着她的包，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既定的目标走。柳晓旭不知道史诺会去哪里，是去他的家，还是去一家宾馆，还是去那座山，还是去那个湖泊，她不知道。她只是安静地跟着，就像跟着史诺回自己的家一样。
    史诺在一条陌生而弯曲的小街巷站住了，等我一下，他招呼了一声柳晓旭，背着包冲进了旁边的小超市，出来的时候手里攥了盒烟。他撕开烟盒抽出一根，边走边点燃，四散开来的烟雾在他头顶盘旋，柳晓旭看得真切，史诺的表情有些凝重。这时他又露出了那深情的笑，来，跟着我。他继续在前面走，她跟着，两个人在一座楼房下面的一扇铁门停下，史诺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屋子里昏暗无光，当他摁亮了墙边的开关时，屋中的一切，令柳晓旭瞬间呆住了。
    3
    这是一间约八十多平米的画室。
    四壁挂满了近百幅同一双眼睛的黑白素描特写。那双眼睛深沉如潭，让人读出一股黄昏般的宁静。柳晓旭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史诺。他夹烟的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微笑着没有说话。柳晓旭被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震撼地说不出话，她突然发现那双眼睛十分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般。
    门前墙壁镶嵌的一块落地穿衣镜映着柳晓旭苗条的身段，此刻保养良好的脸上挂了一丝嘲笑。她嘲笑一个男人的画室里竟挂有穿衣镜的同时，不自觉地捋了一下眉头的刘海，忽然，她发现镜子里的这双眼睛竟同四壁近百幅素描里的那双眼睛如此相像。她如梦初醒般地瞪大双眼，惊讶地望向史诺，史诺依旧是那款深情的微笑，他的话很少，特别是在独处时，安静得令人窒息。还好柳晓旭是个可以习惯安静的女子，所以她可以包容他此时此刻的微笑与沉默。
    坐吧。史诺招呼她。
    柳晓旭没有马上坐下，而是扔下包，继续四下打量。
    史诺的画室很特别。近百幅的眼睛特写，让这间画室充溢着温情的味道。柳晓旭甚至被这些眼睛所震撼，但她还是保持住了自己固有的矜持。史诺说美女是冷血，她认为不算过分，起码对她柳晓旭来说是这样。即使她的心热得要把冰化成水，但脸上的表现却依旧是安静。
    这双眼睛是......？柳晓旭探询地问他。
    是我以前的女友。
    这句回答，让柳晓旭特别失望。她自作多情地以为史诺画的是自己，本以为他说完这句话时，她可以被感动得眼圈立马盈满热泪，可是不是这样。但随即她又强忍着镇静下来，她要听史诺怎么说。
    她叫阿诺，名字里也有个诺字。史诺的第二支烟点着了，他的话音里夹杂着伤感，那声音仿佛从远古走进来，她很漂亮，尤其眼睛。她的眼睛给了我无数的创作灵感，后来她得了病，治好后，眼睛却失明了。但我并没有嫌弃她，相反比往常更加地呵护她。她也很喜欢叶芝的那首《湖心的茵岛》，她没得病前就曾和我说过，想住在一个小岛上，四周有安静的湖水环绕，在岛上种上花，种上草，吹着清风，赏着明月，两个人恩爱到老。我也幻想能给她这样一个家，哪怕在十年二十年后。可......
    可怎么了？柳晓旭着急地问。
    她走了。就在那次我去北京出差的那几天，她就走了。也是在那天，我在列车的广播室里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好奇地去广播室看过你，不过你并没注意到我，你当时正在播音，嗓音极其好听，而且你的眼神和她那么相像，真的，像极了。史诺自顾地说着，但柳晓旭却听得很不舒服。那次我去北京是为了办画展的事，回来后，就没再见到她，邻居说她一个人去了湖边，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她是不想继续麻烦我照顾她，独自去湖心的茵岛了，她是在那里安家等着我呢吧。我一直都没再找女朋友，只为她。说到这时，史诺的眼神里含着泪光。柳晓旭的脸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她好像明白史诺带她来他画室的目的了，也明白了史诺内心凄苦的怀念。她有点嫉妒这个叫阿诺的女孩子，嫉妒她即使走了，却依然可以这样牵扯着一个人的爱。想到这，柳晓旭的心仿佛陡然苏醒。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晓旭，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带你来吗？史诺问她，史诺的问也正是柳晓旭想解开的疑惑。在北京的列车上与你有一面之缘，虽然当时你正在播音，可我一直无法忘记你那双清澈的眼睛，也忘不了你亲切的声音。阿诺走后，我想起和她的点点滴滴，每想到一桩，就画幅她的眼睛特写，画着画着，我的笔下，充斥着的却都是你的眼睛，我用你的眼睛来画我怀念的眼睛，两双眼睛常在我心里交替，是你的眼睛做了我精神的支柱，才使我一直走到今天。我曾经对自己说，一定要再见到你，告诉你，我多么怀念那趟列车，怀念那亲切的声音，怀念那双眼睛。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不过请你原谅，我摆脱不掉阿诺的影子。
    听完史诺的话，柳晓旭的眼圈红了。为这个真诚、重情的男人，为死去的阿诺。柳晓旭想，假如这个叫阿诺的女孩还活着，她若看到这幅景象，她该多么难受自己的轻生，这样不但没有解脱他的痛苦，反而使他更加痛苦。
    4
    傍晚，史诺带着柳晓旭去了家火锅店。史诺喝了不少酒。柳晓旭在饭桌上祝史诺能把日子过起来，像这热气腾腾的火锅一样，别荒废了他的画，也别荒废了生活。史诺笑着说，现在画的都是寄情山水的，他不想再画其他题材的东西了。从火锅店出来，走在华灯初照的小街上，四月的春夜还有些微寒的凉意。柳晓旭和史诺漫无边际地在小街上走，两个人都没有想停下的意思，也没有说要去哪里，似乎都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我带你去南山湖吧。史诺首先打破沉寂。
    好。柳晓旭很轻地应了一声。
    晚夜的南山湖很安静。四月的柳絮纷纷扬扬地在湖边飞。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身边总有一个或一对年轻人走过去，偶尔也会走过一位长者。湖水在晚风的吹拂下，掀起涟漪，低垂的杨柳枝条轻盈地荡起来，再温柔地垂下去，晚风习习，湖边更显幽静。
    晓旭......
    嗯。
    你为什么喜欢叶芝的那首诗呢？阿诺也喜欢。现在，史诺在联谊会上的那股狂放在和柳晓旭单独相处时已荡然无存，他表现得那么安静，还带着些忧郁。柳晓旭隐隐地觉出史诺内心的柔软，忧伤。柳晓旭没有回答他，而是专心地看着湖水。柳晓旭的心像晚夜的湖水，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是波涛起伏的，它似乎正在孕育着明天，明天又是什么样子呢？有成对成对的人在它上面划船，有成对成对的鸟儿在它头顶飞翔，还有成群的蝴蝶、飞虫在它周遭盘旋。柳晓旭喜欢湖水，喜欢湖心中的一方茵岛，只有那个岛可以让她彻底地解放戴着面具出行的自己。她喜欢清白的人生，纯净的光阴，还有安静的世态。可惜这世界千姿百态，到处是喧嚣和狂狷，哪里还有安宁可以存放，哪里还有纯净可以一尘不染呢。她喜欢的世界只有在叶芝的诗里可以读到。但她柳晓旭不是圣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她清清楚楚地明白立足这世间应该怎么想，应该怎么做，有时想与做不是一回事，有时想与做是分家的，她这样的清雅女子偶尔也得做回俗人，戴上面具。
    在同事的眼里，她多才多艺，但总是遭到一帮世俗的女人们嫉妒，可她并不为此上火。她在做着清高的自己的同时，也会在适当的场合温婉、规矩。这就是柳晓旭。譬如在列车上，她是个播音员，她自然会努力地把自己最美的声音奉献给旅客，而一旦下了车，她又会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式去生活。其实，她所有的小资情调都是在想象中存活着。
    一阵冷风吹来，柳晓旭打了个寒战。
    冷了吧？史诺问她。
    她点点头。
    我们回去吧。
    柳晓旭没说话，但也没反对。
    夜色逐渐地加深。天上繁星闪烁。湖边的路平坦而温馨。没有牵手，两个人沿着湖边默默地走，都觉得那条小路很长，走不完。柳晓旭的心不自觉地像落了泪，柔软地快要溢出水来了。这方湖泊，今夜好静啊。史诺此刻点燃了一根烟，深沉地像晚夜的星空，而柳晓旭倒像那轮弯弯的月亮，使星空璀璨起来。
    他们又回到了史诺的画室。晚间的画室在开灯之后，那近百幅刺眼的眼睛特写就显得格外醒目，柳晓旭坐在椅子上，觉得有千根银针扎向自己。她不自在，十分地不自在。就像和一个人在说话，而另一个人在偷听，这让她觉得隐私被人发现，有被监视的感觉。
    史诺打开音乐，一首清幽的曲子响起，柳晓旭的心开始飘摇起来。史诺的脸在柔黄的灯光下，棱角分明，他性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都那么耐看，柳晓旭几乎都可以看清他脸上纤细的汗毛了。史诺给柳晓旭递过来一杯茶，转身又端起另一杯茶安静地坐下来了，他眼前是他平时绘画的案板，他俯身在那里，捧着那杯热茶，默默地不说话。
    在这个有些孤独有些安静的夜晚里，他的心到底想些什么呢？柳晓旭十分的想知道。今夜，难道要在画室里安眠吗？没有人告诉柳晓旭，也不可能有人告诉柳晓旭。
    音乐缠绵地飘过来，像红酒。没有喝酒的柳晓旭，脸却温润的泛起潮红。
    我们跳舞吧。
    史诺拉柳晓旭的手。
    柳晓旭的手在递给史诺的刹那，颤抖了一下。她的心开始砰砰砰的跳起来。
    5
    柳晓旭羞涩地偎在史诺的胸前，他握着她的手。柳晓旭几乎不敢多看一眼史诺。他们跳了很久，舞跳得有些忘情了。柳晓旭直觉得手心攥满汗水。她不晓得这汗水是史诺还是她的。音乐停下来，没有准备的柳晓旭一脚踩在史诺的鞋上，她尴尬地忙松开双手，下蹲，边说着对不起边欲帮他擦鞋。史诺在这时环住了她的腰。
    四目相对，电波瞬间穿过，他激动地搂过她，唇盖在她的唇上。没有防备的柳晓旭被一股强烈的电波击倒，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她被他温热的身体裹着，唇齿间有火在滋滋的蔓延。史诺嘴角轻轻地唤着：阿诺，阿诺......有些眩晕地微闭着双眼的柳晓旭，听到史诺唤着"阿诺"这两个字时，陡然睁开双眼，她看到了画上阿诺的眼睛，是阿诺在盯着她。她突然推开史诺，狠狠地煽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把史诺煽得够狠，他踉跄了一下蹲在地上，随即恢复神志，脸膛通红地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晓旭，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连声说着对不起，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柳晓旭的巴掌火辣辣地还疼着呢。她又有些后悔打出的这耳光，她望着史诺忧伤的眼睛，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了。
    史诺......柳晓旭第一次这样叫他。她蹲下来，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硬朗的脸上挂着一股来自心灵深处的忧伤，这忧伤比任何一句甜言蜜语都更能击穿她。
    还疼吗？她问他。史诺摇摇头。
    原谅我晓旭，我现在脑子很乱，其实有时在一些场合下，我和女孩子打情骂俏，都是逢场作戏给人看，我的放纵只为排解我的痛苦。
    史诺的话，让柳晓旭的心酸楚楚的。她好像刚刚才开始了解史诺。那个桀骜不逊的史诺原来只是在逢场作戏而已。她先前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矜持此刻都土崩瓦解，她无法骄傲地面对一个失去心爱人而陷进深渊不能自拔的史诺，她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帮助史诺，让他从感情的沼泽中走出来。
    今天晚上我们不睡觉。柳晓旭拉过史诺的手说。
    史诺瞪大双眼看着柳晓旭，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刚才还哭泣的柳晓旭瞬间像变了个人。
    不睡觉不困吗？他疑惑地问道。
    反正我不想睡，你也别想睡，而且这只有一间屋子，我们根本无法睡，再说，我不放心，万一你趁我睡觉时，欲行不轨，那我不是吃亏了吗？所以今晚我们都甭想睡觉。
    一晚上不睡觉做什么？
    要你画素描。
    啊？画一晚上吗？史诺吃惊地看着柳晓旭，以为听错了。
    怎么不行？我就要你画一晚上，而且如果没画完，明天我不走，我们接着画，我给你做人体模特，你来画。直到你画好为止，怎么样？这买卖成交吧？我不收你模特费用，划算吧？柳晓旭活泼又不失幽默的一席话，惹得史诺大为惊讶，他感慨这个丫头敢说敢为。这和阿诺有点截然不同的地方。没生病前的阿诺安静，文弱，生病后的阿诺忧郁，更是少话。而眼前的柳晓旭一副高傲的架势，却又充满善良、仁爱，她其实很活泼的，只是表面装作冷冰冰的样子罢了。多年没有画人物素描了，他不愿碰，拿起笔，便是山水虫鱼，田园风光，人物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有意地回避。
    我多年不画人物素描，更别说画人体，我怕画不好。
    我不担心，我认为你能画好。柳晓旭说得干脆。
    做人体模特需要脱掉衣服的。
    我知道。柳晓旭丝毫没被吓倒。
    好。那我就画。他开始整理画案。
    史诺整理画案的当口，柳晓旭背对着他已开始解外衣的纽扣，脱绒衫，就在她犹豫着解不解开胸罩的时刻，整好画案的史诺抬头撞见柳晓旭圆润饱满的背部轮廓，他血往上涌，借着酒劲儿，从后面一把抱住柳晓旭，在她的肩头狂热地吻下去，他的手在解柳晓旭的胸罩，柳晓旭边挣扎边喊，史诺，你这个混蛋，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模特......她使劲推开他，因为用力过猛，胸带一下子从肩头崩断。史诺尴尬地登时住了手，他接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回画案前。柳晓旭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脱掉其他的衣服，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晚夜的画室静得几乎连一根头发丝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史诺的画板空白着，他眼神专注地看着晓旭的脸，看着她坚挺的胸，她流畅的身体曲线，他下体的搏跳擦碰着了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闭上眼睛，甩甩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十几分钟之后，他开始下笔了，可几笔之后，他把画纸又撕下来，揉成团儿扔掉。继续画。撕了几回，揉了几回。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
    柳晓旭坐在那，安静地看着她。她温情、娇俏、幽雅，史诺的脑门上有汗珠下来了。以前那么熟悉的人体素描今天画起来为啥这么难？扔下有几年了，都沉淀进心底去了。其实他不手生，只是他找不回昔日的那种感觉，他一下笔就是阿诺，他内心全都是阿诺的影子，挥之不去。蓦然间，他发现了柳晓旭眼神里一种久违的纯净和熟悉，那是去北京的列车上他所见过的纯净和熟悉。她是柳晓旭，一个美丽大方、气质高雅的柳晓旭，一个善良、纯情、热爱生活的柳晓旭，阿诺走了，她已经走了，他面对的是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的柳晓旭，他应该正视。
    他的笔终于能开合自如地上下飞舞起来，他找到了淡定气闲的久违的画感。
    次日清晨，当坐在椅子上的柳晓旭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正前方的画板上赫然摆着一幅静坐的美人图，那是柳晓旭的素描，柳晓旭半夜不知何时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身上盖着史诺的外套。史诺也趴在画板上，睡得正香。而画室的灯依旧亮着，墙上依旧是阿诺逼人的眼神，画室没有窗，柳晓旭看不到阳光，也嗅不到轻风白云。
    柳晓旭要推醒史诺，她要和他一起离开这间画室，彻底的忘掉阿诺；她要和他再去趟南山湖，登上湖心的茵岛，去朗读叶芝的诗。她还要带着史诺登上进京的列车，她要在列车广播室里真诚讲述史诺的故事，让所有的有情人都能忘掉忧伤，回到快乐的生活轨道。
    （9140字）
    2007年12月2日丹东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