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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是家中的长女,个头不高。整日身后背着一个藤条编的大撮箕,尽管这样也挡不住她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在人们的眼里丫头总是那么精气神十足。 邻居们都说,丫头个子长不高,都是因为背撮箕里的煤灰压的不长个了。 我只知道丫头姓赵,她的学名叫什么,我却不得而知。 “丫头”成了官称,大人孩子都管她叫丫头。丫头脾气好,谁叫都应着,从不生气。 于是大人们都会拿自家的姑娘跟丫头做比较。“看看人家丫头多勤快,看看人家丫头多会说。” 丫头的勤快和能说会道不是我们大院里哪个女孩所能比的。 丫头每日出入大院里的每户人家,能说会道也是必然的。 丫头每天五更起床,然后背上那个大大的撮箕去敲大院里亮灯人家的门。 我们这个大院共有百十来户人家。原本是个机关的家属宿舍。后来移交归属了一所干部学校管理。 我们这个大院里有老住户也有新住户,丫头家是归属干部学校后搬进这个大院的。 丫头的父亲在干部学校里做勤杂工,一家七口全指望着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 母亲没有工作,是个农村妇女,家里有二亩薄地,好赖能维持一家子的口粮。 大哥早早的缀了学,被父亲带上了工,当了煤矿工人。大哥能挣钱了,家里的负担也就减轻了一些。 家里孩子多,母亲每日忙碌地打发着生活。既要顾着地里的农活,又要顾着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为下煤窑的大儿子揪着心。 母亲的操劳让丫头早早地接下了家里的这副重担。 父母早起下地干活,看护弟妹,做早饭丫头一个人全承包了。 虽说家里有二亩地,可家里人口太多,大哥每日下煤窑饭量又特别大。除去交公粮,再加上一家人的口粮也就所剩无几了。好在自家有自留地,不用花钱买菜。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尽管日子过的紧紧巴巴的,好再儿女们都懂事,听话,让她省了不少心。 父亲为人厚道而谦恭,下班路上,碰到熟人总会停下自行车,远远地下车打招呼。得到了大院里一致的口碑“老赵是个好人”。 母亲精明能干,脑子极为活络,一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总是让人感到那么热乎,话总往人心坎里碰,人也爽气,谁家要是有个大小事情,话到人也到了。 老赵媳妇的会做人,是四邻公认的。 于是老赵媳妇没用多少言语就活动开了大院里的妇女们,为了让老赵家多挣些公分,大院里但凡冬天烧煤的人家,都主动的把掏煤灰的活交给了老赵家。 母亲要下地,父亲要上班,弟妹们都小,懂事的丫头揽下了掏煤灰的活。每天为了不耽误上学,5点钟准时起床,背上撮箕碰到谁家灯亮就去敲谁家的门。 我们家一向是丫头掏煤灰的第一户,祖父有早起的习惯,早早地起床把炉子捅开,把屋子里的温度升上去,祖母向来晚睡,一般睡到近中午才起床,早上都是祖父来伺候我。买好了早点再一遍遍地叫我起床。 数九寒天冷的能把手指冻掉,呼呼地北风袭卷着干硬的土地。早已被秋风扫落了树叶的枯枝,在冬日的寒风中东摇西晃,赖在被窝里享受着那里的温度。 支着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声,听着祖父吭呛吭呛地咳嗽声。等着烤干的袜子送到我的被窝里。 “大爷,起来了。” “丫头,真早,外面冷吧,快进屋暖和一会。”冻得鼻头发红的丫头被祖父让进了屋。 “大爷,大娘还没起床吧。”丫头小声地跟祖父耳语着,生怕吵醒了祖母。 丫头嘴巴很甜,尽管大不了我几岁,因她的父亲和祖父称兄道弟,她也就随着叫祖父“大爷”了,辈份自然比我高出了一截,心里憋屈着,八杆子打不到的邻居,凭什么矮她一截,丫头每次到我家掏煤灰我都爱理不理。丫头也不并跟我计较,嘴巴照样甜的叫着“大爷,大娘。” 我还在被窝里蜷着,丫头已从背后的撮箕里拿出自制的铁勾,扒拉着炉膛里的煤灰了。一边扒着煤灰一边跟祖父唠着“大爷,你们家真暖和。” “你们家没生炉子吗?”听祖父问着。 “没有。” 丫头帮着祖父捅开了火炉,并往炉膛里添了一铲子炭泥,顿时火炉旺了起来。 “还是丫头能干,我弄了一大会子,也没把炉子弄旺。”祖父赞着丫头,“暖和一会再走吧。” “不了,大爷,我再掏两家,还要回去做饭。”掏完煤灰的丫头,把炉前撒落的煤灰扫到一起,用铲子铲进了她的撮箕里。 跟祖父道过别,丫头背起掏了半撮箕的煤灰又去敲另一家的门了。 看着丫头的背影祖父叹了口气“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转脸叫着我“起床了。” 我在被窝里嘟囊着“再过十分钟。”不肯起。离上学还早呢,再享受一会热乎乎的被窝。没有十遍八遍我是不会从被子里钻出来的。 我还在被窝里躺着,这时丫头已掏了好几家的煤灰了。背满了两撮箕,丫头也该回家做早饭了,父亲从地里回来,吃过了早饭还要去上班,该叫弟妹们起床不能耽误他们去上学。 煤灰可以中午放学回来掏,吃完晚饭也可以去掏。丫头盘算着时间,脚步有些匆匆了。 丫头的身影出入在各家各户。时间久了,丫头也就成了大院里的名人了。掏着煤灰跟大人聊着天。掏过煤灰把殘灰扫干净。眼头活络的帮着做些小活。大院里的大娘大婶都喜欢丫头。丫头跟着大娘学会了做针线活,跟着大姐学会了打毛衣。 有时累了就蹲在地上磨蹭着捡着煤灰里没烧尽的煤核,歇歇脚,煤核拿回家后还能放进灶火里接着烧。 周末不上课,丫头也会把撮箕放下,跟院子里的女孩子们跳皮筋,踢毪子。轻盈地随着绳子一上一下地跳动着。丫头总是那么快乐。 自家做的花棉袄,也抵不住刺骨的寒风,大头棉鞋踢塌踢塌的与干硬的土地摩擦着,搓着冻得跟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把头紧紧地缩进棉袄衣领里,天还在乌蒙中,总能看到那个背着撮箕,顶着寒风行走的小小的身影。 不知谁家圈养的鸡在笼子里发出了第一声啼鸣,于是串响了四处公鸡的打鸣声。 丫头这时撮箕里已装满了煤灰,歪着扭成S形的身子,绯红着小脸,吃力地用着红肿的小手揽着身后的撮箕,头顶上冒着白气,扯着棉袄袖口擦着额上的汗珠。把煤灰倒进煤灰堆里,把撮箕倾干净,靠在了门旁。叫起了弟妹,点着了灶台,把柴火续进灶膛里,红红的火舌舔着家中那口大锅,灶口旁的丫头忙碌着,现成的地瓜,削上几块,勾对些面粉,烧成地瓜粥。卷上煎饼,抓把盐豆。弟妹们吃的有滋有味。 丫头家不烧煤。煤太费钱。用黄泥和着麦杆支了个大大的灶台。灶台既可以烙煎饼也可以烧饭。柴火是现成的。房前屋后到处都立着玉米秸。 弟妹一个比一个听话,从不挑嘴,起床后有帮姐姐打水的,有帮姐姐扫院子的,父亲从地里回来,喝上丫头烧好的地瓜粥,手里卷上个包着咸菜的煎饼匆匆的赶着上班了。 吃过早饭,大的领着小的,挨肩的弟妹都在上小学,互相照应着上学去了。 丫头这才背上母亲给她手缝的花布包匆匆地往学校赶。 放学后又急着往家赶,多掏几家煤灰,公分又会多一些,到时年底就能多分几个钱,想到这丫头有些兴奋了。脚步也更轻盈了。 会过日子的老赵家把大院里的厕所也承包了下来。 丫头不怕脏,掏完煤灰帮着父母扒厕所。厕所旁的煤灰越堆越高。丫头一家人脸上的喜色也越来越多。 轮到父亲休息,一家老小就拉着煤灰去生产队。父亲在前面吃力的拉着板车。丫头和母亲,弟妹在后面用力的往前推。 一路上父亲总是客气的跟着邻人们打招呼。留下的是一路“这家人真能干。”老赵一家人对生活的努力,总是惹得四邻们羡慕。 冬天过去了,丫头不用再掏煤灰了。可她也闲不住,母亲下地干活去了,丫头就瞅点空烙上些煎饼,好给大哥下煤窑带饭。 秋天到了收玉米的季节,丫头忙里忙外的招呼着大院里帮忙剥玉米的大娘大婶们,给这个倒茶,给那个递水,望着一院子的玉米,黄灿灿,甚是喜人。今年收成不错,一年的辛劳看来没有白费,比别人家多收了好几百斤。煤灰和大粪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喜色挂在了这家人的脸上。 趁着玉米还鲜嫩推些玉米糊,再掺上些自家打的面粉,烙上一些煎饼。弟妹在围着锅台转的丫头面前长大了。大哥也娶上了媳妇,丫头松了口气。 丫头高中毕业了。眼瞧着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嫁了。心气高的丫头还是没有找对象,父母也劝丫头找个对象嫁了吧,丫头不肯,她要当工人,她要顶替父亲的工作,嫁了人就没法工作了。于是丫头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父亲到退休的年龄还有8年,丫头也就开始了8年的等待,8年中丫头帮母亲干农活,做家务,烙煎饼拿到街上卖,大妹嫁人了,小妹也中专毕业了,最小的弟弟也去参军了,家里的生活也好起来了。 丫头终于在27岁的那年等来了工作。父亲退休了,丫头接替了父亲的班,当上了工人。丫头笑了,丫头不再是那个人们眼中背撮箕的农村丫头了。 丫头分配到了父亲单位的食堂工作了。丫头的心愿了了。 丫头开始找对像了。 丫头成家了。 丫头离开了大院。 因要扩充公路,大院动迁了。我离开了那个大院。丫头的家依然还在。有时走在大街上还会碰到丫头。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只是对着她笑笑,丫头还是那么精神矍铄,还是那么健谈,叫着我的名字,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 已入中年的丫头,走起路来还是那么精神。不知她还记不记得那段掏煤灰的日子。 但在我的记忆中始终留下了那个背着撮箕迎着寒风行走的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