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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自行车的父亲
他是城市的拾荒者，像一只羽毛零乱的秃鹫，在这座城市的一条河流旁觅食，废弃的酒瓶、纸片、塑料袋、破铜烂铁，犹如斑驳的鱼鳞遍布两岸河堤，于是，他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在河滩的淤泥里。没人能叫出他的名字，就像人们叫不出任意一个垃圾箱的名字一样，在这个火树银花的大都市里，当他念叨着自己的心事时，也只是"死老头子......死老头子"地骂自己。只有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们对他似乎还有一点印象，瘦小、佝偻、衣衫褴褛，他们叫他王老头；这一个音节让他感到有些温暖和悦耳，因为除此之外，这座城市里再也没有人与他说过些什么；而他却总是沿着长长的河堤孑然独行，仿佛永无尽头。
当他寂寂地坐在河堤上，独自抽着捡来的烟蒂时，他总是想起家里的女儿瑶瑶，十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他在桥下把一个冰冷的女婴拾回了家，自己卑微而无望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奔头，同时也了却了一桩由来已久的心事：在更远的四十多年前，当他在一条阴暗的水沟里哇哇直哭时，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把他抱回了家，一养就是二十年，可是这个世界却没有给他时间来行回报之德，盲女人就匆匆离开了人世。山高水长的母恩搅扰得他寝食难安！他觉得自己亏欠这个世界太多。如今有了女儿瑶瑶，他可以在她身上偿还所有欠奉的恩情。所以，他视瑶瑶为掌上明珠。是啊，无论怎样也要把瑶瑶送到学校去，可是，即便他使尽了浑身解数，那不多不少的学费却总是还要差那么五十元钱，这让他焦虑不安，今天晚上如果不能让瑶瑶看到五十元钱的话，那该是怎样一个肝肠寸断的夜晚，他不敢听瑶瑶伏在床上呜呜的抽泣。
王老头子就这样坐在河堤下，望着水面飘忽不定的光线出神，指缝中的残烟仅仅剩下光秃秃的过滤嘴了，可他还是不停地抬腕吧唧吧唧地吸食。他将昏浊的目光移到了身边的那一个大编织袋里，估摸着，掂量着，今天自己在污泥浊水里蹚了整整一天，收获却寥寥，所有的废品卖完也就三十块钱左右，天色将黑，剩下的这二十块钱到哪里去凑齐呢？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截钢管倒插在淤泥里，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欣喜不已。他大步向前，眼看锈迹斑斑的钢管就触手可及了。不料却有一个满脸污垢的少年抢先一步把钢管抢在了手里。他愣了一下，觉察到了孩子挑衅的眼光后面的恐惧不安。唉......他暗叹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并向后退去。 死老头，这里是我的地盘，明天不许你再来！少年恶狠狠地喝斥。 如此机灵的孩子要是在学校里读书该多好啊，想到此，王老头更是为自己的女儿瑶瑶忧心如焚，忍不住连连摇头，扼腕长叹。 他沿着蜿蜒的河堤向另一个方走去，终究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上了河堤，打算到其他什么地方去碰碰运气。没想到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刚才那个少年倒在一棵树下哭泣，脸上有打斗的血迹。 孩子，你的钢管呢？他关切地伏下身来。 被人抢走了...... 哦......他一声长吟，找不到更多的什么话，就从自己的编织袋里掏出两个啤酒瓶子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少年身边，拍了拍少年的头后，便起身离去了。
他在一个建筑工地附近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什么起色，他口干舌燥，饥火烧肠，便坐在街边的一个花台上合计着，这里刚好是一个停车点，五颜六色的自行车呈现出他眼前；他一辆一辆地数着，心想，如果数完后还没什么好主意的话，他就打算回家去了。忽然，一辆未上锁的自行车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没多想什么，便顺着数了下去。可是当他把所有的自行车都数了一遍后，他的眼睛却下意识地停在了这辆自行车上。平素在与收废品的老板不多的交谈中，他对这方面的事情也多少有些了解，一辆成色好的自行车可以卖到六七十块钱。这一瞬间，他猛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妥，但他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这辆自行车了。它六七成新，山地越野车造型，卖个五十元钱肯定没什么问题。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多想摸一摸车身上那些漂亮花纹，体验一下铁器那冷幽幽的美妙触觉，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一根大铁钉钉住了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啜泣，瑶瑶......他不禁脱口而出，四下张望起来，可是，他只看到来往如梭的汽车和行人。不行，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死老头子，你真的没有一点出息啊！他骂着自己，与那一辆未上锁的自行车擦身而过。不过刚走出两步，就折回身来，扛起自行车就一阵狂奔。他从来没骑过车，也只有生生地用瘦弱的肩膀托着几十斤重的自行车，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奔跑，却最终没有逃过人们的眼睛。 偷自行车的，快抓啊...... 一呼百应，怒气冲冲的人们杀声震天，像滚滚潮水一般涌向他。 他死死地抓住车身，拼却全身力量向一片拆迁的废墟猛跑，他时常在那里淘荒，对地形和环境了如指掌。他已想好了，就是死也要与自行车死在一起，因为自行车上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关系到女儿瑶瑶的幸福。这种生死决绝的勇气竟使他的双腿生出无穷力量，把追赶的人远远甩开。可这无疑更加激怒了那些穷追不舍的人，这样浩大的声势，难道还抓不住一个小小的贼老头子！
终于到了那一片拆迁的废墟，他像猫一样钻入了漆黑的破楼里，一口气登上八楼，在一堵破墙后躲藏起来，呼呼地喘着气，不久，他便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整幢楼顿时被仇恨和怒火淹没了。他开始感到不安，就撑起身来，准备挪到一间有门的屋子里去。没想到黑暗中，他肩上的自行车碰上了坚硬的水泥，当啷......被撞掉的自行车铃毂毂地滚下了楼梯。 啊呀......就像自己身上的肉被削下一块似的，他几乎要惨叫出声来，慌忙摸黑在楼梯上一阵瞎抓，却只抓到了空气。他感到悲凉和绝望，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把车铃找到，自己就少了一分讨价还价的底气，一部残损的自行车是卖不到五十元的。于是，他哆嗦的手掏出打火机点燃，一点点地向更下面的楼梯移动，而楼下轰轰烈烈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了。他想如果不能在被人们撕碎之前找回车铃的话，自己将死不冥目，于是，他迎着渐渐涌上来隆隆的声音固执地向楼下寻找。终于，在楼梯转弯处的墙角，一道亮光划伤了他昏暗的目光，他看到了泛着银光的车铃，猛地扑了上去，肩上的自行车沉沉地把他压在了下面，不过，他僵硬的手却死死抓住了那个光滑而冰冷的车铃。他感慨万千，竟呜呜地哭出声来。然而与此同时，冲上楼来的人们发现了他，刹那间，喊杀声此起彼伏。他奋力起身，向楼上一阵狂奔，转几道弯后，就把人潮隔在了后面。
他从另一个楼道钻出了破楼，重新跑回大街上，顿时又陷入了被围追堵截的困境里。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最终被逼到了一座大桥上，前后的路均被涌动的人潮阻断。他什么没有多想什么，翻上桥栏就跳了下去，旋即被卷入了汹汹的水流中。他有非常好的水性，即使身体被自行车的钢条死死箍住，似乎也并无大碍。猛然，他想了装在衣兜里的车铃。是啊，在如此沉浮不定的急流里，车铃很可能被席卷出来，沉入万劫不复的水底，于是他掏出车铃，强行塞入嘴里；他觉得这样可确保万无一失，即使发生了什么意外，一辆完整自行车也始终在自己手里。他似乎再无所虑，唯一的念头就是顺着滚滚的河流漂下去，甩掉那些疯狂的人们。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前方迎接他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橡胶水坝。当他看到水坝那一道平滑的弧线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被强大的水流推了下去，像一只坠崖的沉默的羔羊，因为嘴里装着车铃，他连恐惧的嘶吼也被堵在了肺里，最后被水坝下狂怒的咆啸吞没。 第二天，当他的尸体在下游被打捞起来时，人们竟很难把自行车与他分离开来，而法医的鉴定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惊骇：那一个值不了多少钱的车铃已经被他生生地吞入了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