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
大海犹如一面镜子,能容纳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死亡;人类的历史、生命的奥秘都被大海无一例外地吸纳在深深的海底,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里的沉睡才显得如此的绚丽多姿;海沟、鱼群、沉船、珊瑚礁......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令人心碎而悠远的平静中。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归处。 他带着画具,划着小船,来到大海中的一片突兀的岩石边,割下系船的绳子,来到犬牙交错的礁石上,坐在那一个大铁锚旁,按照自己作画的习惯,逐一把颜料管、调色板、画笔、画刀摆放在地上,支起画架,然后,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吸了起来,平静得就像这一碧万顷的大海。 他已想好了,他剩下的生命就是这一包烟燃烧的时间,当最后一支烟吸完,他就要投入到这一面深蓝色的镜子中去,让神秘的海底把自己的生命收藏起来,变成一枚藏在沉船深处的硬币,或者变成那些缕缕飘散的尘埃。他向往这种平静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他是画家成城,画过很多画,毁誉参半,这使他赢得了各种各样的名声,因而他的画也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蜚声海内外。然而,他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迄今为止他画的所有画都不是自己想要画的,即使别人说得再好或再坏,都不能让他释怀,因为那毕竟是别人的说法;在他眼里,从他二十岁拿起画笔画第一幅画到现在,自己还没有画出一幅令自己满意的画,这其中的三十多年的光阴,他发觉,自己全是在为别人画画。他对这种生活彻底厌倦了,他对自己的怯懦、虚荣和势利深感绝望:为了迎合这个平庸的世界,自己竟用掉了一个人一生中三分之一的宝贵时光!而这一切没有人告诉他,包括他的亲人和朋友;是啊,在这样一个功利至上的物质社会里,人们想得更多的是利益,这使他们保持着一种恰如其分的世故的心态,因而,他永远也无法从他们那里得到他所渴望的真知灼见,更别期望那一份深情厚意了。在很多时候,他明知道,那些恭维、那些赞誉都充满了虚情假意,但他还是碍于情面而一一笑纳,这一度曾使他变得庸俗和市侩。 他彻底厌倦了,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的一切。 于是,在一个清冷的拂晓,他彻底抛弃了这一切,这吞噬了他生命中最为风华的岁月的虚浮生活,带上画具,登上了一列向南飞驰的火车。他要去画大海,这是他最想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年以前,这个念头就像火一样在他生命的幽暗处燃烧,却因种种世俗的顾虑而不得不把它镇压下去。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就要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事而义无反顾。 列车固执地向南。
他来到了大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住在一家渔民的房子里,男人们出海捕鱼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不过,这座渔村建在临海的一座陡峭的岩石上,这使他能够在离海不远的地方俯瞰和远眺大海。 于是,他每天都带着画具来到这里,支起画架,拿起画笔,可当他面对浩瀚如烟的大海时,他畏惧了,痉挛不止,搭在画板上的画笔因手的抖动而掉在了地上。他被大海所拥有的不可动摇的真实震慑住了,这面蓝色的大魔镜把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细节粗暴地呈现在苍穹下,让他无处藏匿,他因卑怯、虚弱和恐惧而完全失去了自信。他不敢在整洁的画纸上落笔,哪怕仅仅是小小的一笔,甚至一条线、一个点。在大海里,即便是一海滴水所蕴藏的力量都远远地超越了他的才能。他发觉,他根本就不可能把大海画下来,当初的想法是如此的可笑,自不量力,妄自尊大。 他想逃,远远地,什么都无须带走,也就在这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所有的画具砸过粉碎,或者扔到海里,因为就是这些破玩意儿白白耗费了他上半生的苍茫年华。他想生出翅膀来,变成一只被苍鹰追逐的小鸟,逃进树林,逃进永远没有黎明的黑暗中。 然而,他却发觉自己不能动弹,手、脚、眼、呼吸、心跳,甚至包括灵魂,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毫无关系;他的意识不存在了,他的躯壳也不存在了。他被大海吸附住了,包裹住了,似乎已成了大海的一部分,就像波浪以及那些四处逃窜的水珠一样,即使逃到水天一色的地平线上,也最终会坠入海里。 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他的视线开始一点一点地把大海吸入眼睛里来。当他把目光投向海滩边缘那一条优美的弧线上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她光着脚丫,以蝴蝶一般的舞姿追赶着海潮。在这广袤无垠的海天之间,她的身躯是那样的小,像一只贴着海面滑翔的水鸟。 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大海的危险和可怕吗?当大海震怒时,那摧枯拉朽的力量无论路过哪一座城池,其结果都是一场屠杀和浩劫,人类有恃无恐的现代文明形同虚设。海啸、台风、龙卷风、深海火山喷发,这些她都没有亲身经历过吗?也许,她是随家人一起来海边度假的,与自己一样,来自远离大海的陆地?他陷入了沉思,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模糊不清。
她是渔家的女儿,今年七岁,爸爸妈妈平素里阿瑶、阿瑶地叫她,村里的孩子们根据这个发音索性就叫她海妖。起初,她并不喜欢小伙伴这样叫她,但后来,当她渐渐发现自己有着海水一样的头发、海水一样的笑容和海水一样的舞姿后,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了。她太熟悉大海了,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一样,就连大海在墨黑色的夜晚露出狰狞面目的时候,她也觉得那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什么潮汐、什么风暴,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大海在调皮捣蛋而已。因为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与大海嬉戏,学会了潜水、游泳。仿佛,大海的根根底底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在一个星期以前就看见一个大男人,随身带了一些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的东西,住进了她离家不远的小屋里。后来,她发现他背着一个暗绿色的夹子,在村里走来去,当他打开那个夹子,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涂涂抹抹时,她发觉他的眼光和手势有点特别,有点像自己在海滩上用银色的沙子搭建房子。后来,村里有点见识的人告诉她,那是叫画画,就是把大海搬到那一张薄薄的纸上来,她觉得好玩,但又觉得很奇妙,一张小小的纸竟能把大海装下来! 今天,当她远远地看见他在峭壁上画画时,她一边跳着舞一边来到了他身后。看见他那样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了画家成城,他转过身来,有点惊诧:刚才还在自己视野里的小女孩怎么转眼间就到了自己身后! 小姑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阿爸、阿妈都叫我阿瑶。 嗯......这个名字真好听。 可别人都叫我海妖啊。 什么,海妖?! 他震动了一下,心想这真是一个非凡的名字,仿佛,大海飞翔的精灵一下子就从天而降。他认真地把眼前这个小女孩打量了一番,那是一个画家特有的能穿透万事万物的目光,他的心陡然升起了希望,他第一次觉得大海离自己是这样近,仿佛触手可及,她像海潮和海风一样包围了他,无论是她的笑容还是她的头发都带着海洋强烈的气息,这使他昏浊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澈起来。 我也叫你海妖可以吗? 嘿嘿...... 他被这种清脆的笑声感染了他,刚才那种沮丧的心情一下子就荡然无存,灵感陡然来到了他的眼睛里,光芒越过额头抵达手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是的,他必须要拿起画笔画点什么! 海妖,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要把你画下来。 嘿嘿......海妖一个劲地笑。 他像抓拍珍贵镜头的战地记者一样迅即行动,拾起画笔,刷刷地开始画了起来。他有点激动,因为这是他画的第一幅关于大海的画,也是他从未画过的画。可还没有画到一半,他就发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了,拿画笔的手突然失去了节奏感,经验告诉他,如果继续画下去的话,那么每一笔都将是败笔,所以,他不得不收住手,掏出一支烟来衔在嘴里。 画完了吗?我看看。 海妖像蝴蝶一样蹿到画前,这使他有点措手不及,本来嘛,画出来的东西就是给人看的,可此时此刻,他突然异样地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一个叫海妖的小女孩是一个能毁灭一切的无敌杀手,一种莫名的恐惧蓦然扼住他的咽喉:他害怕自己刚刚找到的那么一点可以画画的感觉被杀于无形之中。可是一切都为时过晚,海妖已经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沉住气,深吸一口烟。 海妖,你笑什么?感觉怎么样? 这就是我啊? 嗯,是这样,这就是我眼睛里看到的你! 嘻嘻...... 怎么啦?难道不是吗? 海妖跳蹦蹦地离去了,洒下一路笑声。 他对着画发呆,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晚上,大海涨潮,它抛起的巨浪就像发怒的章鱼的强有力的爪子,仿佛要把挡住它的陆地以及那些陡峭的岩石全都撕个粉碎,而它的怒吼又像海底喷发的火焰,散发着炼狱特有的炽烈和阴森的气息。 小小的渔村仿佛变成了玩具不倒翁,既摇摇欲坠而又安全可靠。 这山呼海啸般的力量彻底捣毁了他的睡眠,把他从梦中疯狂地抓扯出来,他猛然惊醒,立即就感觉到了这轰轰烈烈的摇撼,那排山倒海的气势,犹如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不把这个浓黑如墨的夜晚踏碎就誓不罢休。 他极度不适,黑暗中,仿佛看到死神那狰狞的面目。他跳下床,拎起一盏渔灯就想逃。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了支在床边的画架上的那一幅未画完的画,画中,海妖跳着优美的舞蹈,嘿嘿地笑着,像一只贴着波浪滑行的自由自在的水鸟。他昏暗的眼睛被画中透射出来的安静的光芒抓住了,这使他渐渐变得心平气和。他回忆起了当时的一些细节,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为什么不把这一幅画一鼓作气地画完呢!他把渔灯安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然后拿起画笔,试着继续往下面画,渐渐地,他找到了节奏感,这种生命的韵律把他的内乱整肃了一番,使他变得静如止水。而此时此刻,仍然在实施围歼和追剿的大海,在他的意识里仿佛已变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在大海隆隆的背景下,这笑声虽细小,但仍让他吃了一惊,他蓦然回过头来,立即就看到了海妖那一脸的灿烂,他惊呆了:这样一张生动的脸庞突然让他觉得自己的画完全多余! 海妖,这么晚了,还没睡? 睡不着,看见你的屋里亮着灯就跑过来玩玩。 你来看你的画,怎么样? 嘿嘿,我会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击穿了他的自信,使他对自己的画产生了毁灭性的怀疑,他的眼睛在画与海妖之间飘来飘去,突然发现要把海妖画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就像最初画大海一样,他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不过,他还是不甘心,他怎么能让一个小小的丫头给唬住了呢!她还是一个孩子,懂什么呢!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现实是,海妖本人确实要比他的画更加绚丽夺目。他不断地摇头叹息,同此拎起渔灯至海妖的脸庞下,琢磨上面的每一个细节,试图透过它看穿茫茫如烟的大海。 海妖仍一个劲地笑,并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往下画呢,他故作得意状,称自己已经画完了。是啊,即使他心里再虚,也不能让一个不省人事的小丫头占了上风。没想到海妖却说:我知道,你画不下去了。 这句不经意话刺中了他的痛处,他的信心几近坍塌,不过,他确实不能输给这个叫海妖的小丫头:这是艺术,你不懂! 海妖嘿嘿地笑着离去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话空虚而幼稚。
早晨,大海退潮,把风和日丽的妩媚毫无保留地袒露给他。 他吸着烟,沿着鱼尾纹一样的沙滩漫步。他在想到底还画不画、画什么。突然,他发现了一片耸立的岩石,离自己的眼睛有点远,模模糊糊的。他想,也许在那里才能把大海看个真真切切。他加快了步伐,终于,他找到一只拴在木桩的小船。他解开绳索,试着去操控橹棹。可是,那玩意儿并不像他手中的画笔一样听使唤,小船摇晃不定,无谓地转着圈子。 正当他在为自己的笨拙而懊丧之际,突听到了嘿嘿的笑声,他抬头一看,却发现海妖已经在小船上了,并夺过他手中的橹,像摆弄玩具一样摇动起来,船儿平稳地向前行驶。 他细细地观察着海妖摇橹的动作,真像一只正在扇动翅膀的海鸟,又像正在跳芭蕾舞的小天鹅。他看得有点入神,不过,他还是决定自己试一试。 他要海妖教他摇橹,海妖笑了,把橹交给了他,他开始摹仿海妖的动作,却发现要在大海上跳舞并非易事。海妖只顾咯咯地笑,竟忘了指点他。不过,渐渐地,他也找到了一点感觉,虽并不平坦,但总算把小船划到了那片嶙峋的岩石旁。 海妖说这下面睡着一条很大很大的船,他不相信。万万没想到,海妖腾空而起,像鱼鹰一样钻入了海里,声音细如沙沙的落叶。 他等了很久很久,还是不见海妖的影子,大海出奇的安静,从他附近的水域一直到寥廓的海天交汇处,海水像一面蓝色的大镜子,把比它更大的天空轻而易举地就收入囊中,相比之下,海妖不过是一粒沙子,即使偶尔被洋流带到水面,也只能随波逐流。他恐惧了,死死地盯住水面:如果海妖伸出手向他呼救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哪怕自己也变成一缕灰烬,被大海吸入海底。 可就在这时,海妖突然钻出水面,一个蜻蜓点水的姿势一跃而起站在了他面前,并向他挥起了一枚青铜色的钱币。 他又惊又喜,接过铜币翻来覆去地打量,试图看清上面的那些浮雕和符号,可斑驳的锈迹却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这并没有击退他的好奇心: 海妖,这下面真的有一只很大很大的船? 骗你是小狗! 有多大?是木船还是铁船? 是木头的,大得很呢。 他暗自震惊,因为这意味着一段古老的传奇,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与木相伴,木弓、木尺、木瓦、木车、木筏直至远跨重洋的大木船,人类在木头上度过了从野蛮到文明的最初岁月,即使到了文明高度的现代社会,人类仍未摆脱对木头的依赖。想到此,他不禁心生疑虑:这会不会是一条倾覆不久的现代木船呢?如果是,那就一钱不值,因为那粗糙的玩意儿随处可见。他打开画夹,铺好一张整洁的纸,把一支铅笔递给了她,海妖,那条船是什么模样,画给我看看。 海妖接过笔,嘿嘿地笑着,随心所欲地画了起来。 他在一旁歪着头,看得极为认真,越看越吃惊,最后,当一条像楼房一样的大船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惊呆了。 你怎么啦? 海妖,你画的都是真的? 海妖又做了一个鱼鹰展翅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后落入水里,不停地向他招手,要他随她一起到水下去看看。 哗啦......他跳下去了,溅起高高的水花。他会水,而且他想自己的肺和量肯定比这个小丫头大,在水下潜游一阵子没多大问题。 水下是一片澄澈、清幽的世界。他跟在海妖身后,游着游着,就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距离渐渐被拉远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与水性不相吻合,这使他不得不付出更多的体力。而海妖则俨然成了一条翩然飞翔的鱼,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像波纹,而这就是现代最优秀的计设师追求的流线型。终于,当海妖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点时,他放弃了,轰隆......像一头笨重的熊一样拱出水面,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爬上了小船,躺在船上直喘粗气,一支接一地抽烟,脑袋一片空白,索性闭上了眼睛。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嘿嘿的笑声,猛地睁开眼,发现海妖像天使一样站在自己面前,向他挥舞着一柄月牙形的刀子。他大惊,跳起来,抓过来一看,刀身和刀柄上那些精美的浮雕和图案清晰可见,他暗自惊叹不已。 喂,你过来看! 他抬起头,发现海妖在嶙峋的岩石上挥舞着手。他跳下小船,蹚着水走过去,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锈迹斑驳的大铁锚。他蹲下身来,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锚身,不禁感慨万千:看来,这海底确实有一个巨大的艺术宝库! 于是,他又一次跳下去,憋住气往水下沉,结果情况更糟,一连试了好几次,均被海水巨大的浮力扔出了水面。 海妖笑弯了腰,她简直没想到,这个要把大海搬到一张小小的纸上去的大男人竟是这样的笨掘。
晚上,潮汐如期而至。 他毫无睡意,把海妖画的画与自己画的海妖并排放在一起。很显然,海妖画的那玩意儿完全是信笔涂鸦,毫无技法可言,而自己画的海妖却有着精湛的技法。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海妖的画却更有吸引力!他越看越诧异,一种颠覆和毁灭的感觉陡然升起,像一柄封喉的利刃逼到了他的眼下。他再也不敢看下去了,拎起渔灯,转身逃出了小屋。 刚一出门,就看见了海妖的窗户上灯火,他也没多想,就径直走过去了。当他离那橙黄的窗户越来越近时,他听到了一个妇人哼唱的民谣,那是从屋子里飘出来的;平静、温软、忧伤得像水一样的淡远,大海的喧嚣一下子退到幽暗的背景里,变成了和音丰富的伴奏。这迎面而来的歌声打伤了他,他立在原地,聆听着,静得出奇。可歌声却嘎然而止,窗口的灯火也骤然熄灭,紧接,他听到了妇人喃喃的声音:睡吧,海妖。 他怅然若失,在渔灯的引导下,踉踉跄跄地扑向海边矗立的悬崖,立即就被海潮阴森的气息包围了,那气势犹如万马奔腾,他被愤怒的马鬃疯狂地抓住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抛起来,坠入沸腾的大海里。 岩石摇晃得很厉害。他坐下来,把渔灯放在膝下,点燃一支烟,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身后嘿嘿的笑声,他的心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海妖,你妈妈教你唱歌啦? 嘻嘻,那是阿妈在哄我睡觉,我闹着要阿妈给我讲故事。 来,海妖坐到我身边来,把你阿妈讲的故事讲给我听? 海妖在他身边安静地坐下来,阿妈也是听爷爷讲的。阿妈说,很久很久以前,西天的一个大海贼想到东方来寻找珠宝,就造了一只像房子一样的大船,在大海上航行了五十五天后,突然遇到台风,失去了控制,最后触礁沉没。 原来如此,自己对大海一无所知,竟跑来画大海,简直荒唐可笑!他狠狠地掐灭烟头,抛入大海,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知道这通常是两种情况引起的:一是手里没烟,二是画笔不在手里。可是自己还能画什么呢?已经画了三十年了,自己的生活也在这三十年中的每一幅画里,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拥有什么呢?最后,他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大海不属于他,或者,他不属于大海!他猛地挥起拳头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你怎么啦? 他猛然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失态,搪塞道:海妖,想学画画吗,我来教你? 才不呢,太浪费时间,你画了那么几天,就没见你画完一幅画。海妖一扭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海妖......海妖......他举起渔灯,嘶吼起来。 可是,他的吼声最终被大海吞没了,只好眼睁睁地看见海妖消失在黑暗里,他彻底绝望了,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海潮,慢慢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指头一松,渔灯当啷就掉在了地上,顺势一滚,坠下了悬崖。
他带着画具,划着小船,来到大海中的一片突兀的岩石边,割下系船的绳子,来到犬牙交错的礁石上,坐在那一个大铁锚旁,按照自己作画的习惯,逐一把颜料管、调色板、画笔、画刀摆放在地上,支起画架,然后,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吸了起来,平静得就像这一碧万顷的大海。 他已想好了,他剩下的生命就是这一包烟燃烧的时间,当最后一支烟吸完,他就要投入到这一面深蓝色的镜子中去,让神秘的海底把自己的生命收藏起来,变成一枚藏在沉船深处的硬币,或者变成那些缕缕飘散的尘埃。他向往这种平静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烟盒里的烟一支接一支地减少,他已很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就像烟头上的烟雾一样,正一点一点地散去。然而,他却异样地觉得时间被延长了,仿佛,每一支烟从点燃到烧尽要用上好几年的时间,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聊在他大脑里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地抓起画笔,瞅了瞅大海,突然发现大海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用画刀铲起一大块颜料,开始漫不经心地涂抹起来。这使他明显地感觉到抽烟的速度变快了,一种罪恶的惬意像冰凉的海水一样浸灌入他全身的毛细血管,他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可是,他却分明感觉到了貌似风平浪静的大海流露出的轻蔑之意,很显然,这来自于大海深处埋藏着的无穷的秘密,这种像时间一样深邃的底蕴足可以让万事万物都变得无足轻重,就更不用说一个渺小的他了。不过,对于大海的这种挑衅他似乎已习以为常了,他觉得自己像小丑,还得把戏演下去,无论如何得捱到把烟吸完。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把最后一支烟的最后一口慢慢吞到肚里,开始打点他身旁的这些伴随了自己一生的家当,画笔、画刀、调板、颜料管悉数装入画箱,又把画取下来,收拾好画架,并把所有这一切与画有关的东西归并到一起,然后,他将它们与铁锚一并捆在了一起,剩下半截绳子,那是留给自己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系在了自己的腰上。 他摹仿海妖入水时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后坠入了海里,在与冷森森的海水接触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进入了历史。 他急速下沉,铁锚在他身下牵引着他,他看得非常清楚,在海水巨大的张力下,那玩意儿像一只飞翔的黑蜘蛛。他就这样瞪大双眼,打量这沉寂而幽深的水下世界。远远地,他就看到了海妖描述的那一条像房子一样的大船,它是那样的安静、悠然,那些五彩缤纷的鱼,成群结队地绕着它游来游去。不过,这一切似乎一闪而过,那个铁锚在船顶上砸了一个窟窿后,把他强行拖入了船舱。他看见变幻不定的水泡和漩涡,他自己也在其中沉浮不定,眼前一片昏浊和缭乱。 稍息,一切归于寂静,他睁开眼睛一看,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巨大的船舱,壁上挂了许许多多油画,每一幅画都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他打算像在艺术宫内漫步那样翱翔,可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上原来系着绳子,虽然浮在水中,但却不能向前移动。这时他似乎才想起来,绳子下面还有一个大铁锚。他拼尽全力解开身上的绳索,开始一幅接一幅地观赏这些绝世的杰作。他猛然警悟:原来还可以这样来画画!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费尽心机要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他开始向上游,但是明显感觉到自己不行了,像小小的浮游生物。有一群斑斓的鱼在他的头顶排列成整齐的队形,似乎在引导他;他受到了感动,努力跟在后面,使自己不掉队。但渐渐地,他跟不上了,被摞下了。他眼前一黑,感觉到身体在往下坠,不过,他还是凭着本能顽强地抵抗着。 突然,一道红光在他头上方闪出,他一看是海妖,心中顿时升起无限的希望,于是,他跟在海妖后面向上游啊,游啊...... [本帖已被岸雪于2007年8月24日23时57分34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