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武汉话 因为读书的缘故,我在武汉待过几年,又因为在武汉待过几年的缘故,我学会了一些武汉话。 武汉话中有很多有趣的方言,现在想来,印象最深的有三,即“要味”、“赌狠”和“乡里人”。 “要味”就是“要面子”。中国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但武汉人好像尤其要面子。别处的人要面子也要实惠,武汉人则好像只要给面子就可以不讲实惠,面子已经高于一切了。这既显示出武汉人很大方,也显示出特别小气。 有一个雨天,公汽遇到险情,突然刹车,一个踉跄,我一脚踩到了一个武汉小伙子的脚上,把心都凉透了——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崭新雪白的回力鞋,经我践踏已面目全非。武汉人的粗野是出了名的,何况这小伙子人高马大,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省油灯盏”——他一头长发,满脸横肉,上身穿一件鸭蛋绿的“港衫”(现在叫“T恤”),“港衫”外面是白衬衣,衬衣有扣却偏不扣,下摆两角胡乱结一个疙瘩,算是固定住了;下身是一条裤裆十分宽大的民警蓝裤子,裤兜里还捅着两瓶啤酒——这是当时武汉“帅哥”最时髦的扮相,用现在的话来说叫“酷”,但那时还没有“酷”这一说,好像叫“有狠”。我一脚踩上了“有狠”,当时的感觉真有点像电影《地雷战》中的汉奸踩上了地雷,我想:这回我完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连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到小伙子非常大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冇得么事”,事情也就结束了。由此我想到武汉人真有绅士风度,换了别处的人——比方说广东人,肯定会说,“什么,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对不起值几个钱?”这样一来,我可能得放点血,赔上一双回力鞋。我喜欢有钱,但不喜欢有钱的人,广东人比武汉人有钱,但却没武汉人绅士,所以我不喜欢广东人,喜欢武汉人。 可是武汉人又非常小气。就在我踩上回力鞋的同时,由于停车的惯性,另一个外地人扯散了小伙子的衬衣疙瘩——我猜想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点像落水的人抓稻草——武汉小伙子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可能属于不善言表一类,没有明确的表示。这在我看来实属正常,可小伙子却认为不正常,马上恶狠狠地叫道:“么样,你蛮狠?”那人经这一下吓,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继续保持沉默,这样惨剧也就不可避免了。随着一声“邪了”的狂吼,小伙子的啤酒瓶就砸在了外地人的头上,酒血四溅。 我于此很不理解,如果说到罪孽,我远比那人深重,如果小伙子硬要请我们吃啤酒人头,头一个下箸的理应是我呀?回头我请教同寝室的武汉同学,同学说,武汉人从不请道歉的人吃啤酒,你道歉了,已经给了他“味儿”,表明他“有狠”,你“冇得狠”,“刚勇的拳师从不打已落水的狗”。相反那个人不道歉,表明他和小伙子同样“有狠”,就得请他吃啤酒,这叫“赌狠”。于是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敢情武汉人是为“有狠”活着,尽管仅仅因为衬衣疙瘩被扯散就痛下杀手显得有些小气,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这些就已经顾不上了。 武汉人差不多把一切不会讲武汉话的人都叫“乡里人”。我原来以为“乡里人”和“城里人”的区分主要是依据所住地域,没曾想武汉还有这种解法,真叫人耳目一新。看来武汉人对自己的发音方式情有独钟,可在我看来武汉的发音其实极难听,这不光是声韵不好,也因为发音方式不科学。 武汉话音高偏低,音色深沉,差不多每个音节都要拐弯(有点像普通话里的“上声”——即通常所说的“第三声”)。如果把普通话的音高比作五度,那么武汉话就只有三度。普通话的“上声”由四度回落到一度,再由一度爬升到三度,武汉话则是由三度回落到一度,然后再由一度爬升到半度。武汉话爬升得极为短暂,好比是刚露头就被重重地敲了一棒,剧痛难当,迅速就把头缩了回去。 相比而言,武汉的老人(男)和小孩(女——即姑娘伢)说话是很好听的,特别是在称“您”的时候。武汉话中的“您”是“你呀”的合声词,带点嗲,很有韵味,百听不厌。最可怕的是中年妇女说话——尤其是公汽上中年女售票员。做学生的都非常穷,坐车逃票是常有的事,但如果遇上中年女售票员,我是从来不逃票的——她那种不断地警告的声音令人恐惧,使我感到自己不是在逃票,而是刚杀了人,正躲避重案组特别警察的追捕。 武汉中年妇女特别是售票员说话所以显得可怕,缘于发音方式的不科学。上面已经说了,武汉话音高偏低,也就是发音靠后,是用喉咙发出来的——所以武汉很难产生脆甜的女高音歌唱家——售票员警告逃票,声音理应显出严厉,可是因为发音靠后,这严厉往往显得不足。售票员当然不想让逃票者认为她“冇得狠”,所以就最大限度地利用肺扩量,让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记一记的重拳,这样的结果当然就有点像狮子吼了。我们知道,男人作狮子吼有时候是很美的,这显示出雄浑,可女人作狮子吼就有点不妙。 武汉人发音不科学的另一不妙,是人容易见老。前面已经说了,武汉人时时都想显示出“有狠”,发音的低沉就成了较严重的障碍。“酒不够,菜来凑”,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们就拼命地借助面部表情——武汉人说话表情极为丰富,眼睛都瞪得很圆,嘴巴撮得极长,有点像鸭嘴(武汉叫“撮箕”),像这样无节制地使用面部肌肉,皱纹当然就比“乡里人”出现得早,也更深刻,所以武汉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 其实武汉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狮子吼”,而是它的酷热。湖北省气象资料记载,时点最高温在我的家乡,而不是武汉,但我家乡有温差一说,而且热得时间也不算长。每年夏季最热的时段也就十天半月,不管白天有多么热,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气温就会明显地降下来,这叫“回凉”。但武汉好像从来都不兴“回凉”,二十四小时几乎毫无温差,而且夏季要高温近一个月时间。著名散文家秦牧曾写过一篇小品,说到武汉的热。大意如下: 中国古代有六个犯了死罪的囚犯,衙门决定执行“油炸”。当油锅烧得花花响的时候,有五个人恐惧难当,跪下求饶,独有一人无所畏惧,不肯下跪。行刑官不解,问,“你为何不跪下求饶?”这个人答道:“么样,老子是武汉来的。” ※※※※※※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七里茶坊www.kuyu000.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