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平常的一个冬日夜晚，平常一样的起风。
    风停的时候，有两颗沙落在一起，肩挨着肩。
    她是在他之后落下来的。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确定自己爱上了她。她是那样晶莹的一粒沙，那么纯那么美，在月光下更令人动心。她垂着眼，他决定只要她一抬起眼眸，就告诉她他爱她。
    她是在他之后落下来的。她落下来之前就看到了他，只一眼，她就告诉自己爱情到来了。她羞涩地垂下眼睛，下定决心，只要他打招呼，就告诉他她爱上了他。
    等待的心跳是一种幸福。
    又起风了。
    她惊恐地抬起头，只看到他张了张嘴，就消失在沉沉的暗夜里。
    那个冬天没有下雪。

  一

    今年冬季遭遇暖冬，但她觉得很冷。
    争执，泪水，玻璃破碎的声音……又是她哭着跑出来。
    究竟多少次了，究竟为了什么？
    这就是她不顾家人的阻拦朋友劝告义无反顾嫁给的男人？为什么结婚不到一年，就已经让她产生了深深的遗憾！
    冬天的夜，连霓虹都是冰冷的。她已经在马路上走了近一个小时，越来越深的寒意早就穿透了她薄薄的外套，她在口袋里摸索，里面只有一串沉甸甸钥匙，单位的母亲家的还有家里的……握在手里，属于家的那把钥匙刺着她的手心。
    大楼里灯光幽暗，她看着电梯的指示灯逐次递减，心里一片空白，电梯的门开了，她走进去，按下二十二楼的键，门无声的滑动，就要关闭的时候门又缓缓的滑开了。她向角落缩去，她不愿意有人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就不经意间，她看到了进来的人，居然是他！
    其实她并不认识他，只是上下班的时候常会在电梯里相遇。他大概三十五六岁，长得并不英俊，但是面部棱角分明，戴着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眼睛里流露出中年男人的成熟和睿智来。她有时会被他的眼睛所吸引，她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点淡淡的苍桑。她又向后缩了缩，重下头把脸颊埋在长发里。
    当电梯的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一怔，没想到居然遇到她。
    其实他并不认识她，只是常会在电梯里相遇。她是那种让人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女孩，乌黑的长发，皎洁的脸颊，细长而妩媚的丹凤眼里流动着清澈明亮的目光。她总是看起来很安静，爱穿素色尤其是黑色的衣服，一双细长白净的手像一块玉雕的小鸟，安静地憩息在坤包上。而那无名指上套着的铂金婚戒，阻住了更多的欣赏的目光。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时遇到她。今夜他加班，马上就要年底，需要把给总公司的材料整理出来，虽然这完全可以让秘书来做，可他宁可自己来做，回家只会更加寂寞。五年前他美丽的妻子离开他成位了一位富翁的太太，他就一直无法排开这种寂寞，他辞去了公务员的公职，征战商海。现在的他已经小有所成，是X公司在这个地区的公司经理，但是，这种寂寞仍旧如影随形，甩脱不掉。
    他没有想到会遇到她，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速。已经被她吸引，这种吸引也许是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很淡，淡到无从查觉。按下十六楼的键，他想，她为什么一脸泪迹，双目红肿？
    他离开时有点犹豫，想回头看一眼她，但是终于没有，只是在离开时为她关门。
    她一直缩在后面，怕他会转过头来看她，她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尴尬。她的双手紧紧的捏在一起。然而他没有，只是离去时为她关门。

   二

    当电梯停下来时的脆响惊动她时，她发现停在十六楼。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目光滑向正在缓缓开启的电梯门，他竟然真的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看到他微微一怔，锐利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复杂的目光。一下子，她感觉自己的脸热起来，她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无名指上的婚戒亮的耀眼，她把手插进了衣袋里。
    她能感觉到他走了进来，和她只隔了一个人，他的那种男人特有的气息一波一波传来，如同三天前那晚在电梯里一样，轻易就将她温暖。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一眼就在人丛里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出一种妩媚来，紧接着，她羞红了脸，又马上垂下了头，他的目光跟着她的视线走，落在了她那双如玉般洁白的双手上，无名指上的婚戒刺着他的眼睛，她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把双手插进了衣袋里。
    她就在自己身后的那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的绷紧了身子，他觉得她的呼吸爬上他的背脊，像一条冰凉的小蛇，他全身发冷，她的香甜轻易地进入他的身体。一股热热的东西从他的心头涌起，直向上冲去。他一惊，连忙抑制住对她的思念，他不想象二十岁的小伙子那样红了脸。昨夜梦到了她，清晨的时候他在梦里她的余香里点燃一只烟。他告诉自己如果今天能遇到她，那将注定开始一个故事。
 
三

    她看着电梯的指示灯的变换，大姐的话语在耳边飘忽，倒底说了些什么，她没有注意到。她在等待十六楼的到来，有一次在电梯里她听到了有人称呼他彭经理。就在那一刻，她觉得心里有点什么感觉确实了起来，那种感觉，她不想深究。
   “叮”的一声响，像她期望的那样，电梯停住了，她的心跳了一下。走进来的真的有他，她不再看他，她跟大姐说着话，但当她发现自己放飞身体里的全部触角在感受着他时又同时发现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特意把语音发得标准语调说的婉转。一时间她失语了。她知道自己动了心。她吸了一口气，应该远离！电梯停下来，他伸手为女士们挡住门，姿态优雅地请女士们先走。大姐冲他道了声谢，她不再说话，只是向他浅浅地笑笑，走出了门。
    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那明媚的笑容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脏。就像刚才听到她婉转轻柔的声音。他发现了她有一刻失语，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一个好女孩。他想着，心里发疼。他听到她身边的大姐叫她志志，她应该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
 
四

    当他发现她只身在电梯里的时候，他有一刻的恍忽。一刹那间，他在犹豫。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和她单独相见的场面，但是那一天，她在那片刻的失语里，告诉他的东西太多太多。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很僵硬，他想试图调整一下。但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这就是她的魅力？触摸她的欲望再次卷来。她的发梢的幽香，她的妩媚的目光，她白玉一样的纤手……他抬起头来，迎面竟是她的目光。她惊颤了一下，想要逃避。他不能允许，他用热切的目光牢牢地追逐着她，她向后退即，再退即，终于，她不再退却，她的目光渐渐走过来，迎上他的，热切的期待的甚至是渴望的混乱的……他口干舌澡，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走近她。
   “叮”的一声，电梯停下来的声音简直像一口巨大的钟在敲，他几乎惊跳。稳稳脚步，电梯的门已经打开，拥进来一群叽叽喳喳的男孩和女孩。一下子就把他和她隔在心情之外。他们是如此的年青，年青到没有人发现他浊重的呼吸和她脸上热辣辣的潮红。
    他不甘，再有几钞钟，一切都会不同，他再度看向她。
    果然，她已经退却了。他用目光请求她最后出电梯，明天就要放年假，他希望至少有一个开始。她抬起头，她有一个美丽的细滑的下巴。
    电梯停下来。他失望极了，她向逃跑一样匆匆离开，只留他空对她的背影。一切，难道还要从头开始？
    那一刻，她被他的目光牢牢抓住。她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把野火疯狂地燃烧。她忘却了理智，情愿被他燃烧。幸好有那群少年救了她，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仍想控制她。她也知道他有这个力量，她的心告诉自己最好在这些少年后面离开，但她的理智加紧了双脚的速度。
    一切都没有开始

五

    情人节紧跟着年假的结束而到来，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的免疫力，但面对漫天的鲜花和女士们的笑脸，他的心一直在下沉。手边的工作有些不能入心。他看向窗外，她今晚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的情人节吧。
    猛然间他心里一惊。他在想念她。
猛然间她心里一惊。她在想念他。她抛开手里捏碎的花瓣，试图同样抛开思念，他会为谁送花和她有什么相干。总之，今年的情人节是一个无聊的情人节。丈夫打电话说今天晚上加班，她知道那只是一个籍口，连续一周的冷战，她一样无法面对这个情人节。舒了一口气，她想也许自己在慢慢放弃这一场爱情。
    走在人行道上。
    今天的车很多，花也很多，花海和情人们的笑脸无法给她温暖。她问自己，难道，该是到了分手的时候吗？二月的寒气冰着她的皮肤也冰着她的心，她抬头向上望去，城市的不纯洁的天空阴暗而低沉。
    突然，一缕目光熨着她的肩膀，她扭头，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摇摇头告诉自己，在一切结束之前，绝不进入另外一段感情的纠搁。
    走在人行道上。
    情人节的氛围像海水一样汹涌，这种氛围也像海水一样在窒息他。大部分饭店爆满，一对一对的情侣以各种看似不同的方式演绎着其实相同的故事。他看着被热气哈花了的窗户，走开。
    这时，一个孤单的身影一闪而逝，像是她，那样的长发在风里轻轻的飘动。不可能，今天晚上她怎么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这就是相思吧。
    他笑笑。走开。

六 

    她闭着双目，手指停留在杯子的边缘。热咖啡的温度一丝丝的透过来，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
    能找到一个地方喝一杯热咖啡。真是不容易。虽然这房的咖啡只是速溶的，室内的装裱也仅仅是强差人意，不过这割断目光的卡座，古老而感伤的邓丽君的歌曲，昏暗而暧昧的灯光和沸水冲开的咖啡的甜香足以温暖一对对迷失在对方目光里的情人们。
    她闭着双目，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杯子的边缘。热咖啡甜丝丝的气息传来。这一刻，她允许自己的思念无边界地放纵。
    手机刺耳的铃声吓了她一跳。这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她拿起它，显示的是丈夫的手机号码。她目光有些游离，她知道自己在心虚。她接通了电话，他在那一边说晚上会加班到很晚，让她不要等他。她漫不经心的答应着。窗外一街霓虹。其实她不想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去。挂断电话，她想了一下，打算去找丽妮，丽妮一个多月前刚刚离了婚，这会儿应该独自在家。单位还放着丽妮的一盒化妆品，正好顺便给她。
    其实他不喜欢喝咖啡，尤其是这种速溶的。但今夜，也容不得他挑剔。邓丽君的老歌在房间里流淌，他喜欢老歌，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这些歌曲听起来有一些怪异。背后传来手机的铃声，一个女人含混的声音轻轻地钻入他的耳中，随后又传来了离去的脚步声。人人都在赴约，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独单吧。在咖啡蒸蒸的热气里，她的面目悄然浮现。
    他笑了一下。或许，他应该回到单位里去补上今天被耽误的工作。
    烟雾枭袅升腾，他觉得脑海也是一片烟雾。今天，她的影子像随时准备好似的，在不经意间就会进入他的思念。他知道自己有多向往她。可岂今为止，她只是一个影子，这教他如何把握。
他垂着头，纸烟在他的指间迅速缩短。
    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他仍垂着头向里走，一只黑色的鞋尖出现在他眼前很近的地方。他抬头，是她！
    显然她也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像他一样并未注意到对面有人，他和她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他下意识的一闪，他看到她向另一侧移动她地娇俏的身躯。还没有来得及有所思考，突然之间，他的手指触到了一片柔腻。被电击中一般的感觉一下子从指尖直中心脏，他触到了她的指尖，那白玉一样的小手，比他想像中还要柔滑。他的心仿佛沉在了温泉里，温温软软地沉了下去。
    可是那片温暖的柔腻已经迅速地离开，他看到，她的耳垂一片红潮。
    他几乎想追上前去。
    但是，他凭什么能这么冲动。她的背影已经消失，他转过头来，猛然发现脚边有一团亮晶晶的东西，俯身拾起，是一条金属手链，十分细碎的颗粒给手带来沙砂的磨质。曾经在她的皓腕间见过，他把它捏在手里，金属的冰凉质感在这个冬夜里带给他的居然是无限的快慰。
 

七

九

    没有开灯，借着外面的光亮，她把自己抛进转椅里。
    窗外的世界七彩斑斓。隔着一层玻璃，她就已经把自己和情人节的氛围以及外面刺骨的寒气轻易地隔断。
    他的目光给与她的支持渐渐消失，她觉得一阵阵的疲乏汹涌而来。她不想思考，只想昏昏睡去。
    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那一刻她有点心跳，难道是他？他眼睛里的关怀是那样的深沉。如果是他，她多想扑在他的怀里任自己大哭一场。
    脚步声渐渐消失。
    她的心再度沉寂下来。
    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思考。她怎么办。
    也许痛就痛一次吧。
    有些事情，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外面的夜色绚烂。今夜注定是个不夜的晚上。
    有十天就结束了一切。但虽然只是十天，却让她感觉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煎熬。
    失败的婚姻，死亡的爱情，陌路的丈夫。
    每一次的面对，她的心都在隐隐地滴血。
    她很累，已经无法顾及到工作。幸好许总是一位阅历丰富，善良敏感的女人。她给了尽可能多的帮助，甚至给了她几天的假期，这样，她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才没有垮下来。
    看着他放下笔。她的心抖了几抖。她用心经营过的小巢就这样破碎了，爱情经不起风雨。她看着那只笔，失神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走先了，你，保重。”
    她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他们无论怎么走都有一段顺路。他其实跟她一样，无法再有片刻的面对的力量。
    走出办事处。
    外面起风了。一丝雪的寒意钻入她的呼吸里。要下雪了么，今年的冬天还没有落过雪呢。
    她抬头，她已经站在了单位的大楼下面。许总给了她一天的时间让她休息。但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又走回了单位。也许工作才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办法吧。

     ……

    许总摘下了眼镜，慈祥温柔的目光看向她。她的心里一软，鼻子发酸。
    “坐吧，”许总说，“公司下周要派人去上海学习半年。经过研究决定让你去。这几天交接一下工作，准备准备吧。”
    她的心头一热。知道许总不仅是因为重视她才给她这个机会，她还要帮她走出婚姻失败的阴影。她看向许总，深深地感谢从眼底里溢出：“许总，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许总笑笑，点点头，“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从许总办公室里出来，她有点心慌意乱，她知道她急切地想见到他，她希望看到他的目光，他热切的目光。她只有一周的时间，她需要他用他的目光给她一个开始，她会用微笑鼓励他有一个开始。
    有同事要下楼办事，她抢了来，她说，我去。
    她抱着文件，脸红心跳心虚地站在了电梯口！

十

 　 她的心狂跳起来。电梯果然在十六层停下。
　　电梯门打开，进来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搬着一些办公用品，后面又跟上两个年青的男孩。
　  电梯门徐徐关闭，一个男孩问另一个“这是最后一部分吧。”
　  那个点点头。问先头的那个男孩：“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呀。”
　  头一个笑了笑，“听说事关总公司的一些人事关系。我也并不太清楚。”
　  第二个也笑了，说：“也不知道彭总这次怎么回事儿，明明两三天就可以搬清的，一下子拖了十天，他办事从没有这么拖拉过。”
　
　  随着电梯轻缓地下降，她的心也逐渐下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压住心头的失望，然后轻轻缓缓的呼出来。
　  这样最好。如果有一个开始，又能怎么样呢，做他的情人吗？她想笑，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冬天快过去了，看来今年的冬天注定不会落雪了。没有落雪的冬天是一个寂寞的冬天。
　　
　  已是初夏。
　  在酒吧暧昧的光线下，初夏夜染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颓废。
　  在酒吧里像他这样的单身男人并不多。他打发开了蹭到他身边的女人，他不需要这种女人。他到这里只是想喝一杯酒，轻松一下。工作确实很繁忙，忙得他无暇他顾。
　  啤酒浊黄色的液体上面浮着熏然的泡沫，喝完的杯子里总是留着一些这类的泡沫，就像人生总是有些不如意一样。
　  他拿出钱夹，付款。
　　钞票带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轻轻的落在他的膝上。
　  他拿起它，那是一个金属的手链，细碎的颗粒给他的手一种砂砾的质感。
　  冬天的记忆渐渐走近，一个女孩妩媚的眼神自行滑在白玉般细腻的手上，纤长的指尖轻轻地动了动。
　  其实他后来去找过她。想起他捏着手链徘徊在二十二层的情景，他笑了笑。也许是无缘吧。他注定没有再遇上她。
　  其实那个冬天一直没有落雪，这个城市正在遭遇暖冬。

　　……

　  他的座位空了。桌子上有一小堆东西流动着冰凉的光泽。看起来像一小堆冻住的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