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风铃,我出生在繁华的盛唐,是一双粗糙的大手将手小心翼翼地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双手上布满的硬而厚的茧子,将我的皮肤割得生痛,而从手的主人,哦,也是我的主人流溢着赞叹和满足的目光里,我获得了出世以来的第一次自信。
主人将我挂出来,我又接受了多少次赞美呀,越来越多的自信使我越来越美丽。主人不舍得将我卖出去,只是将我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一有时间就轻轻触摸一下我的身体。我也幸福而满足。直到那双眼睛的出现。
那双眼睛一出现,我就开始不安,火一样的炽热的目光一下子紧紧地盯在我的身上,像一只熨铁,熨贴着我的心。我觉得我金属的皮肤快要融化了。他花了很大的价钱,把我从我依依不舍的主人手中接过来。那是一双坚持果敢的手,修长、火热,他抚摸着我身上的图案和字迹,一缕像和风一样的笑荡在他的口唇那眼睛里。我的心一震。就在那一刻,我读懂了爱情——这个原本不属于我们风铃世界里的词汇。是的,爱情。他的眼睛里深深藏着一个少女的笑容。
我被挂在了他的床头。
每天清晨他都会先把窗子打开,让清洌的晨风吹拂过我的身体。我用轻轻的歌声伴他练剑、写字、绘画……
后来他的家里渐渐热闹起来,红的绸装饰着家里的一切。不久,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喧天的锣鼓声里,一位身着红色霞衣,头上瑛珞掩面身形窈窕的少女被抬进了他的家门。
外面的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而房内静静的。一阵风吹来,我轻轻的向少女问了声好。
这时,少女用掩在红袖底下的双手将瑛珞分开,一张芙蓉般清新美丽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像流水的样的清新和流畅的目光轻轻的滑向我,接着她站了起来走向我,随后我被一只细腻柔软的手捧住了,骨胳均称,玉指纤长,她的手也一样在他常常抚过的字迹上留连,一只柔软的叹息声响起,我听得出,那是一声幸福的叹息。
“烟”低沉而深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回首、松手。我和她一起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声,她一纵身,扑进他的怀里。
那一晚的红烛烧将我也映成红红的一片,也是这一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温暖。
(二)
那是一段让我都会感到幸福的甜蜜日子。
那两个怎样恩爱的人哟,将平常的日子调得像是拌过蜜。有时看着他们两个,我会遗憾我只是一只金属的风铃,人的世界是多么的幸福可爱啊,如果一个风铃也能进入轮回,我愿来生做一个人。
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匆匆从外面回来。他的面孔闪着兴奋的光泽,而眼睛里却有着深深的不舍。
“若烟”他像往常那样把她拥进怀里,“我要上战场了。”
她在他的怀里一颤。
他说:“边塞狼烟四起,烽火已千里,边疆居民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现在正是我辈奔赴沙场,为国效力,保家安邦的时候。”他看向她,他的手指无限不舍地抚摸着她无暇的面颊,“若儿,我只是担心你,担心你将有的寂寞黄昏和孤独的清晨,担心你对我的牵挂会让你苍白憔悴,担心如若不幸我杀身成……”
他的话说到这里,她的身子又轻轻抖了一下,迅速而轻柔地抻出一只小手将他的唇盖上:
“三郎,好男儿志在四方。正因为你是这样的男儿,你才是我生命里最大的骄傲。你放心去吧,不要让爱情成为你的包袱。要知道,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我不会用任何的藉口或方式来伤害它。”
“若儿”他再次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就这样远征了。
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她的美丽一如既往,她的平静安祥一如既往,只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将我拿在手中,一遍又遍地轻声吟咏我身的字,只有在这时,罹的泪水就会人那双盈盈美目中流溢而出。那不易查觉的消瘦就从那双渐渐细薄的双手传入我的心里。
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过她收到他的平安家书时因激动而晕红的双颊和烁烁闪亮的双眸;除了我,谁也没有听到过在宁静的夜晚她是用怎么牵动心肠的声音低低的念着他的名字;除了我,谁也不会了解她含笑的眼神和唇角后隐藏了多少思念。
为了她,每天清晨,我都会尽力欢声而歌;为了她,每个黄昏我都低声而吟。为了她的一笑,我可以在落雪的上午清脆地放歌,为了她的安眠,我可以在漫长的年后静立如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他却于突然间失去了消息。
后来,有消息传来说他已战死沙场。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很平静。虽然她的美丽的面孔一瞬间苍白而僵硬,但她依旧轻轻却坚决地摇摇头,“不!”她的声音冷冷的小小的却清晰而坚定“他决没有死。”
再后来,战争结束了。
他,却没有回来。
他家里的人开始为他准备亡灵礼。而她,却拒绝为他穿孝和守灵。
他还是那样坚决:“他,决没有,死。”
她的面孔苍白,衣服宽大,躲在宽大衣裳底下的小小的身子倔强地像她的声音。
大宅里所有的人都用冷眼看她,而她在一片指指戳戳和冷言冷语的包围里,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她却再也没有笑过。
那一个寒冷的秋日的夜晚,为她而设的灵堂在大宅的前堂,那里灯火通明,衰乐不断,那里没有她。她在下人高傲地鄙视里一只手提一只小小的包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从那个低下的小角门走了出去。这就是她不为他守灵的代价。
她走了出去,坚定而绝决地走了出去
她住进了京城的最低层区,靠给别人纺织裁剪为生。
她沉默了,不再有歌声,也没有了笑容。但她依旧每天晚上把我捧在手上,一遍一遍地念着我身上的文字。
她的生活清贫,她的交际几乎没有。但这一切都阻不住流言的脚步。关于她不肯为她的丈夫送灵的事情被演义成了好多种版本。但不管是什么版本,最后都对归结到对她的指责声。因为这种种版本和她的依旧惊人的美丽,有登徒子开始在她的门首流连。而这引起了更多的指责。她因此经常整夜无眠。她更憔悴了,但却显得更加美丽。终于有一晚,有人闯进了家里,居然想恃强相*。
她退到床边,从枕底摸出一把剪子,毫不犹豫地在雪白的颈上一抹……一股殷红的鲜血一下子汹涌而出。
她吓退了他们,也吓走了当着她面的闲言碎语。
她的生活安静了下来。
每到除夕,她都会为我换一个铃下重着的瑛珞,是她选了最鲜艳的红色丝络,亲手编结。
每年换一个,一换就换了十年。
然而她没有等到他。
又是一个冷清秋。
那天的马蹄声还响在我的心里,一区白马带回了一位疲惫的将军。
那是他的副将。
马一立住,他已滚落马下。同时滚落尘埃的还有她送他,而他从不离身的双玉鱼。
他虚弱的语声把我带入了那个场景。
那次战役,因为监军的失误,他们被俘了。
在敌人的营房里,他们过着被人奴役的日子。有人累死了,有人自杀了,有人失望了。但是她的他,他一心在寻找逃生的机会。
十年后的一个夜晚,他终于利用一个难得的机会带着他还活着的部下逃离了魔窟。
但是有人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无耻地出卖了他们。
敌人追上来,他*副将带着大队人马先走,他和三十名勇士留了下来。
追兵被成功的阻断,而他, 再也没有回来。
她听完,安静得像一副画像。他不安。
许久,她缓缓开口:“这双玉鱼是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是准备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他说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
她点点头,说:你去吧。
她进入房内拿起我。
这个时候泪水才从她的眼里流出来。
她的声音像流淌的清泉:
三郎,我知道,你是不想回来了。你是好男儿,怎么能忍受被俘的耻辱。你打定主意不回来对吗?即使是还有我等待着你的爱情。三郎,你做得对,男儿汉就当是你这样子。你永远永远是我最敬爱的丈夫……
一滴鲜血从她的唇角滴落,滚烫滚烫,又是一滴,又有……
她倒下去。
她的手指越来越凉,凉透了我的心。
我知道了有一种死叫心碎而亡。
我叫着哭着,可惜所有的人听起来都像是在歌唱。我恨……
我并不知道她的最后结局,她的尸身怎么样了。
从有人发现她的那一刻起,就有人把我拿走了。
我是一只风铃,我无法主宰我的命运。
(三)
过去了多久?
我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我算过年数,后来就渐渐忘却了。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人的手双,不知道挂过多少根窗椽。不知道见过多少青丝变成白发。
我被当成过陪葬,跟一具枯骨共渡岁月。
我被当成过陪嫁,伴红颜一路歌唱。
我看过多少美丑善恶。我累了,真得很累。现在总是在睡觉睡觉,不想唱歌,不愿唱歌。
直到,直到那道目光刺入我的心底。
那一刻,内心深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的心居然苏醒!
那他,没有错。虽然脸上已经有皱纹,但是那双手的热度,永远是我心里的放刻度。
是他,是他,难道,我又将和他和她重逢。
(四)
其实我早就知道有时候,相爱,也是一种错误,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她和他的身上。
他将我送到她的手里的时候,是他们相爱一周年的纪念日。伴随着触摸到她细腻柔软的手指的快感,我同时也接受到她泪水的温度。
他们相识时,他三十九,她二十九,正是千百年前他们别离的那个年龄。
爱才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错误。
他已婚娶,她已嫁人。
当帷幕拉开的时候,业已尘埃落定,无法挽回。
她一头扎了进去,做了他的情人。
情人的日子是悲伤的,是孤独的,是累心的。
她把我持在她的小坤包上,有空就拿出来看。那双手抚着我身上的字迹,我感觉到有一种颤抖。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没有心情再歌唱。
她和他一直是我最爱的男人和女人。
我不能接受现在的一切。
我拒绝再为他和她歌唱。
终于那一晚,她现在的丈夫与她闹翻了。
说实话那也是一个好男人。但是有时好人不见得能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动了粗。我理解,他真提爱她。他的手划到我的身上时我能感受到他的痛。
这一夜,她带着一身青紫和我逃离了她经营了三年的家,住进了他早为她买好的高尚住宅里。
他是一个政客。拥有政客所有的一切也拥有很多政客所没有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她才一无反顾的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是一个政客。拥有政客所有的一切也拥有很多政客所没有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她才一无反顾的投入了他的怀抱。
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我不再歌唱的原因。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再不见了从前那种让我心动的从容。爱情在我心里大大折扣。尤其是因为他们的原因,所以我更心如刀割。
我也不知道他对她有多少真情,正如我不知道她对他有多少真情一样。
然而慢慢我的心又起了变化。
有人辗转找到了她,为的是想通过她找他办一件不该办的事。他有这个权力,他完全能办成。如果他办成了,她将得到一大笔谢金。
她谢绝了。
不带一丝的犹豫。
当天晚上,她躺在他的怀里,轻轻的向他讲起这件事,警告他要远离这样的人和事,并且提出要搬离这个地方。
他同意,他提出将在另一个住宅区为她再买一套房子。
她拒绝了,“当初我住进来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了,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一套房子,租金很便宜,地方也很安静,你不用为我担心的。”
第二天,她就搬离了这个让人向往的住宅,搬进了一套小小的单元房里。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不断地笑着摇头:“我真想不通,那个地方你不住,非要搬到这样蹩昃的地方来。”
她笑了,她的笑容明媚鲜艳:“知道吗,现在我觉得跟你平等了,不用在有心理上的不安和不宁。”
他点了点她的鼻子,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她又快乐了起来。
要她不快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她是那种会用真心拥抱生命的人。即使他在公休和节日很少能陪她,她仍旧知足而快乐。
每次当他说起他要为她离婚时,她总是笑笑。
这个女人是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敲响大门的。那时他才走多没有多久。
这个女人的头发灰白,一脸憔悴。
她在站门口,诧异地看向那个女人。
女人开口了,声音暗哑无力:“我……我……我是他的……妻子……”
……
她没有告诉他他的妻子来找过她。
那一天他去外地开一个会议。临走前一夜她温柔极了,他很惊奇也很快乐。在他的沉梦里并没有出现她的泪眼。
送走他,她开始给他写信:
我走了。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从来不向你要求过多,只享受你所给我的。我是个很知足的人。可是那一天她来了。她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心情。她提醒了我我的爱情真实地错误着。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伤害着一个女人。从来没有过。
不要去指责她。是我自己决定走的。
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
我们一起渡过了五年快乐的时光。我很满足。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不再满足,会不会要求你,会不会彼此伤害。到今天,该是一个句号了。她只是我走的一个籍口而己,你知道的,是不是。
让我的爱情留个完美的记忆吧。
请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我也不想受伤害。
好好保重。
你的心脏情况不太好,一定要去动手术。
现在我走了,希望也把爱情带走。
在心里记念我吧。把你的生活还给本来就属于她的人。
(五)
她收拾了行里。把他送给她的一切全都留下,除了我。
她上了飞机。
这里是兰州的西海固。
在我的漫长岁月里,我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
颓坍地夯土长城枯黄的山烧炕用树叶六牙的白帽子还有酸酸的当心有一汪清油和一撮菜末的长面。
然而这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在西海固逗留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去了西海固往西二十里的地方。这个地方更闭塞,人们管这个地方叫洋芋。是呀,这是个连吃洋芋都是很少的地方。三十来户人家,十来个孩子,这里比西海固更干旱,长年没有人洗澡,洗手和脸好几天或者才有一次,还得用洗别的东西剩下的水来洗。
她就在这里,当了小学老师。
她很开心。
只有在晚上,她会把我拿在手里,一次又一次地读着我身上的字。泪会在这时流出来。
半年后的一天。
她正在给孩子们上课。教室的门推开了。她悚然回首。
他
他出现在门口。
他高大的身躯明显的消瘦了,像一张架子支着宽大的衣服。他前着阳光站立,面目模糊。
又见到了他。我的心情很复杂。
他走过来走运去地仔细地审视着她的房间。
其实不用这么仔细地看,她住的斗室站在门口头都不用扭动就可以把一切尽收眼底。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接了过去。
他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有一丝不忍和激动:
“这半年多你就一直在这里,住在这里?”
“是呀,”她点点头“怎么了。”
他摇摇手里的搪瓷大茶缸,里面有半茶缸略显混浊的液体。
“跟我回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看向他眼睛的眼睛。
沉默。
“不”。他听到了他已经想到的答案。
“你知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笑了:“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不会再因为逃避你而离开这里。你也不用再为寻找我花力争,这半年以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还在看着她。
她站到了窗口,推开窗户。他也走过来立在她身边,向窗外看去。
已是黄昏,户户都在生火做饭,袅袅的炊烟从一座座低矮破败的小土房上升起来,连接着黄天灰地,在枯黄的大山的背景下,显得更在凄凉和黯淡。近处一座小房的院子里有一个十岁光景的小男孩正在劈柴。小小的个子,大大的脑袋,破旧的衣服,细细的胳膊费力的舞动着沉甸甸的大斧子。再远点的地方还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背上背着一个小婴儿,在院子里收几件破衣物。
她看着那个小女孩,“这里很贫穷,物质匮乏,生活水平低劣,年人收入大概只有二十元左右。有的家里甚至穷到要一家老少合穿一条裤子。”
“你改变不了这一切。”
“我知道。”她的眼睛亮极了,“就像一片盐碱地一样,这里的环境不是靠一批人可以改造的,但是也像盐碱地需要有第一人来开垦一样,这里也需要有第一批人来改变,我只是想为这个即将来到的改变做一点什么。就算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力量,但总归有所贡献吧。”
“这么说我劝不了你。”
她笑了:“你就让我高尚一回吧。”
他看着她“那么,我也不走了,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你为了高尚一回,我只为了你。”
(六)
他看着她“那么,我也不走了,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你为了高尚一回,我只为了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温柔而平和:
“不,你要走,很快就要走了。”
他摇摇头,“为了你,我要留下来。”
她笑了,“那里有你的家庭……”
“我可以放弃!”
“还有你的事业!”
“我可以放弃!”
她看着他,他的鬓角处多了几丝白发。她不期然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鬓角。他捉住她的手:“知道吗,那是发现你几乎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开了我,我一夜急出来的白发。”
“不要让我走,除了你,一切都不重要。”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良久,她才开口:
“就算一切你都能放弃,你能放弃辉吗?他需要你!尤其是现在,知道吗?”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辉是他的儿子。他的婚姻很迟,儿子在他三十一岁年那来到他的生命里。今年十六岁的儿子上高一,从小学到高中,辉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你知道如果你要是这样决定的话,对辉有什么样的影响吗?他现在最需要稳定的家庭。你没有藏送辉前程的权力。”
他黯然。
她突然抽出了手,声音轻快地说:“好了,我来做饭。让你尝尝我做的长面。这可是洋芋的年夜饭呢。”
她送他。
走了一程又一程。
她快乐地讲着她这块土地上发生的故事。
他沉默地听着。
兰州的机场上
她含着笑和他道别。
他深情地看着她说:“你应该不反对我有机会会来看看你。”
她笑了。握住他的手:“欢迎,像朋友那样。”
在飞机的轰鸣声里,她微笑的唇角划落两颗泪珠。
(七)
每年,他都会不定期地来看望她。每次来时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来,也总是大包小包地提着很多她爱吃的食品和一些滋补品。有时还有给她带来一些孩子们用的物品和学习用具。
每次,他都会在这里住上几天,白天和她一起教教书,晚上借宿在她的学生家里。有时候学校放假,她会和他一起爬山去寻找古长城的踪迹;也有时他会陪她去山那边的水源处打水。几十里的山里,一个来回一整天,他和她一人一只水桶,一路快快乐乐的走着谈着。
一晃四年。
平淡的岁月居然如此的快乐和充实。
她想也许他和她就会这样终老了。一直到他来也来不了的时候。那时就该她回去看他了。
这一年的春节。他来了。他从没有在春节来过,这让她很吃惊。而且他带来了他的儿子——辉。
辉这个时候已经是清华园里大二的学生,修计算机专业。
辉用年青和好奇的目光点燃了大山。
他几乎天天都在寻觅和发现着什么。像这个时代任何一个都市的年青人一样。他对这里的贫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好奇。但是这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年青人一样,他很善良,他同样对这里的贫穷有一种深深的同情。
有时辉会代她讲课。他的讲授给孩子们带来新鲜的感觉。这时候,辉善良的眼睛就会流露出一种满足。
他和辉在这里住了十多天。
他们走的时候她送他们。
在机场告别的时候,辉突然对她说:“阿姨,您能在这样的地方一呆就是四五年,我真得很佩服您。也许等我毕业,我就志愿到这里来教一段时间的书。”接着辉转向他的父亲,像一个成年的男人那样对他的父亲说,“我现在明白了你的选择。爸爸,你是对的,我支持你。”
三月的春风在这里只是一场狂暴的噩梦。
这个夜晚她躲进她的被子里面读他带给她的书。这时,门响了。
她突然心跳,一下子觉得是他。然后她又嘲笑自己,他刚刚离开一个多月,怎么又会回来呢。
她打开门——
真的是他!
他的身上裹了层黄土,显得疲惫而憔悴。但他的眼睛却热情得像得少年。
她再次心跳。
这时他已经和她一起坐下来。
她问:“你怎么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嫁给我好吗?”
她一颤。
“我知道你是用语言说服不了的。我说过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这决不是一句空洞的话。这四年来,我一直在做。首先我给了辉一个良好的环境让他上了大学,然后我就辞了职,再用半年的时间跟她了离婚。接着我开了一家公司。”他笑笑,脸上神彩亦亦,“我虽然已经近五十了,但我相信我的能力。现在我的公司运营良好。所以我决定把我的一切全部献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她呆住,半晌,她才喃喃地开口:“可是,我……”
他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知道你已经快四十岁了,这里是个很熬人的地方,你再呆下去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你现在已经开始有关节病和肺病。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去。”
“不!”她激动地说“我……”
“听我说,”他按按她的手:“我决定在这里盖一所新的校舍,再出高工资聘请几位专业教师来授课。这里应该是年青人的天下,他们可以继续开发的片‘盐碱地’”。
她还在犹豫。
他继续说:“为了这一天,我已经付出了四年的努力。我们已经相爱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已经快五十岁了,我还剩几个十年?我们应该好好把握以后的岁月,我希望在我五十岁以后的岁月里有你来照顾我!记得,孩子们没有了你还可以有别的很好的教师来教育他们,而我没有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其实我才是更需要你的人。”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湿润了。
“答应我,在我五十岁的时候,给我一个早该属于我的家,和一个早该属于我的人。”
泪水顺着她脸颊流出来。
“可是,我现在这么老,这么丑。”
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不,你永远是我心里最美的新娘。”
她哭倒在他怀里,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除了泪水还有满足的笑意。
他的公司还需要他去处理事务。他离开了。她决定在这里等到新校舍修好,新教师到达,将一切安顿好才走。
送他时他吻了她:“夏天的时候,我来接你。”
她笑了,脸上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这个春天非常干旱。
黄土漫天,月无滴雨。
除了大人,孩子也得爬过高高的危险的山脊去背水。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她组织孩子们由她带领一起去背水。
这是一个集体去背水的日子。
她刚集合好孩子们,一个城里人突然走进了她的教室。
这个城里的男孩穿一件记者常穿的多兜的衣服,年青的面孔上有天真和稚气。
这一定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记者了。她想。
果然,这个男孩自我介绍说是兰州日报的实习记者,听说这个贫困的地方有人资助要建小学请教师,特地来采访的。
她有点为难:“你看,我们正准备去背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年轻的记者的眼睛更亮了:“那更好了,我正想好好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包括背水,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她看着这个大男孩:“可是,来回一趟大约要走一整天,而且道路很难走……”
记者笑了:“放心吧,我大学时是我们学校耐力赛的冠军呢”
她说服不了这个男孩,无奈同意了。
她们走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划过一丝妩媚的笑容。
(八)
然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晚上的时候孩子们大哭着跑了回来。
一个惊人的消息立即在这个小山村里传开了——她为了救一个孩子失足掉下了悬崖!
大人们向山上跑去,看到那个记者正激动万分的站在那里。在那里,他们听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容我不再赘述。您可以想像到一切。
这座山的山崖很高,下面的峡谷几乎没有人敢进去过。
但这一次,全村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要进去寻找她。
大家哭着,叫着她的名字,祝愿着奇迹的发生……
一天、两天……这么大的峡谷这么深的草这么茂盛的树木寻找一个她……
记者在第二天返回了兰州,第三天她的事迹就上了报纸。
兰州振动了。
教委派专人和记者一起来到了这里。还有公安局等等一些部门的人也参加了这样寻找。
洋芋,为了一个女教师在哭泣!
三个星期后,终于找到了她的遗体!
请原谅我不描述她的样子!请原谅我心里的想法!你知道她一直是我最热爱的女人!我不想玷污她在我心里的美好!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她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最美丽的新娘!!!
她和她的遗物被直接送往兰州,整个洋竽在为她送行。哭声一直传到兰州。
人们整理了她的……遗体
但是!不行,她的遗体不能参加她的追悼会了。
经过研究,决定,火化!
追悼会上,她只有一匣骨灰和一幅遗像。
兰州市主抓教育的副市长亲自主持了她的追悼会。他把记者的文章声情并茂地读着。
这时候,他冲了进来!
他从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他不能相信,他立即赶去洋竽!
空屋!!!!!!!!!!!!!!
和
面对他的哭红的泪眼!!!!!!!!
他又赶到兰州!!!
然尔依旧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现在面对的,
只有那张照片上灿烂的笑容!!!!!!!!!!
飞机上
他像抱着她般捧着她的骨灰。
他急于带她回家,回到那个属于他和她的家里,一切都已经布置好,只等她这个女主人入住。
她的遗物很少,只有我和一本日记本。
坐在飞机上,他的手一直在抚模着属于她的一切。
不由自主地,他翻开了她的日记。
一页纸从里面滑出来。
那里她画的他的头像,神情*真,面含微笑。日期正是四年前她劝他离开的那一天。背面依稀有字他翻过去看。上面是她绢秀的字迹:
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下面,录着我身上的文字!
他的手痉挛起来。像有一个巨大的打击将他击中!
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并且痛苦的扭曲着,他一只手按向心口,一只手试图将她的一切抓住。
哗拉一声,他的身躯滑向椅下。我和她的骨灰日记翻倒下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空中服务员跑向他!有人大声问:请问有医生没有!有人叫着:快人工呼吸……
一切都没有用的!
我知道!
这一次注定了,要,他,为,她,心!碎!而!死!
已是春浓的时候了。
我现在正走在春天的旷野里。一个小男孩提着我。
草很绿,绿得发黑。一阵风吹过,绿草抚动,看上去像一层绿色的烟雾飘动。
我是一只风铃,出生在盛唐!
我只是一只风铃!我出生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见证他和她的爱情?
两世的轮回!两世的悲剧!
那么我!还要再等待下一个轮回?等待再一次重逢?
那将又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悲剧?团圆?
即使是团圆,难道就能平息得了我心里这两世的伤痛?
小男孩来到一个大工地上,据这个城市的规划,这里将建一座全市最高的大楼。这里将会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工程很大,地基打得很深,超大的夯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一阵风吹过来,黄昏的风是温暖的。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挣……
我的背后是男孩的叫声,我没有回头,几步就跑到夯土机下的大坑里!
巨大的圆形遮蔽了天日
沉重的压了下来
疼痛……
若干年后
一群孩子在一片大楼的废虚上玩,有人挖出几片残破的金属片,上面有着弯曲的纹路。孩子们把它们对在一起,上面的纹路是什么,谁也不认得。不一会儿,孩子们觉得没有意思,就走掉了。
夕阳就要从天上扯去最后一线光亮。而这线光亮正好照在这些金属片上面,在夕阳的照耀下,纹路映出一些阴影!
看看吧,上面的字也许你认得
“……君相知……山无棱……冬雷阵阵夏……与君绝……”
太阳下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