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锦江市第一高级中学是包括本市在内九县一特区唯一的省级重点中学。该校师资力量雄厚，生源系各校选拔而来，每年高考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人们公认：进了锦江一中，就有一只脚踩进大学门了。学生和家长，没有谁不向往这里。开始那几年还是严格的分数选拔，同高考一样，但后来就实行了双轨制，即总分相差在三十分以内的，可以通过交纳高费的方式录入该校就读。但符合这个条件的初中毕业生太多了，不可能全部录取，所以必须由校长来把这个关，录与不录，以校长签字为准。班级增多，老师员工源源调入，政府的投资也不断加大，基建工程一个接着一个，十五年来规模扩大了两倍，校长也经历了三任。眼下，新一任校长的人选正在酝酿之中，也是上上下下关注的热点。这一次上面的感觉是，任命这样一位校长真是太难了。这一是竞争的人太多，二是找到一个能让老师们服气听话的人不易。前几任校长，没有一个不是狼狈不堪地调走的，老师们对上面派来的人，普遍有一种抗拒心理，以至到了拒绝集中开会的程度。市长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明确指示：这一任校长由老师们自己选举产生。市长的指示传达后，老师们无话可说，便坐下来酝酿。酝酿的结果是，高三（5）班的班主任杜荣老师。 老师们对杜老师的一致看法是：不贪。至于能力，老师们认为，校长这工作他们差不多都能胜任，但不贪这一条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比如说，各班老师都把学生当作“自留地”来开垦，以他们的话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你校长肥得流油，老师们为什么该受穷呢？可是唯独杜老师不。他常挂在口头的话是“君子固穷……孔子曰……”之类，有点书呆子气。平时老师们开他玩笑，说，你这个迂夫子，要遭淘汰的。杜老师只是笑笑而已，仍是君子固穷之类的话。然而杜老师带出来的班却是呱呱叫的，德智体全面发展，高考升学率居高不下。老师们推举他当校长，并非不负责之举。杜老师当即坚辞不受，说：“我杜荣何德何能？委实难以担此重任。” 可是不久，市长的任命书下来了。真是有心开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杜老师不好再推辞，就由杜老师变成了杜校长。 杜校长任上，工作还是按部就班井然有绪地进行，未见有什么不胜任的地方。和前任不同的是，杜校长果然廉洁。上任伊始，他宿舍房门上就贴上了这样一副对联，上联：达则兼济天下；下联：穷亦独善其身；横批：礼义廉耻。杜校长贴这样一副对联，其意有一半是自勉自警；有一半是昭示那些上门说情送礼搞不正之风助长腐败的人：他杜某不兴这一套。可是来找杜校长的人，谁也没去理会门上的对联。后来又是牛年春节，家家门上都贴上了内容精彩的对联，就更没谁去注意杜校长的对联有什么特别之处了。一天到晚，杜校长家门铃声不绝于耳，楼梯间上上下下的脚步声，都是找杜校长的。要是平时有人来送礼，杜校长绝对要把人家拒之门外并说，你先把我门上的对联看一看，再想想该不该这样作。可是春节拜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人人这般家家如此，市长也不例外，杜校长怎么能例外呢？面对这纷至沓来的拜年礼物，杜校长真有些束手无策。左思右想，无奈之余，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把前者的礼物回赠后者，依此类推，结果下来是应该可以基本平衡的。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有些礼重得出乎他想象，也是他回赠不起的。他坚持不受，正艰难地推辞的时候，又有人进来了，对方便趁机溜掉了；有时他出门在外，回来时家里又增加了若干的礼物。 尽管杜校长采取了相应回赠的措施，家里堆积的礼物还是与日俱增，每增加一份堆积，他精神上就增加一分负担，尤其是有些礼物里面还夹带有现金。一看见这些钞票，杜校长心里就生出一种深深的犯罪感。此事常常让他夜不安寐。从初一到十五，他不但要应酬上门拜年的客人，还要应酬数不清的宴请，同时他又要回请别人。他真忙得晕头转向有身不由己的感觉。过了十五，拜年的敲门声终于停息下来，杜校长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妻子又忙着翻箱倒柜找地方搁置礼物，无奈这五十几平米两室一厅的住房里，上有老父母下有子女，实难再有这庞大杂物群的容身之地。于是杜校长心里又蓦地沉重起来。想这几十年来从未收受过什么不义之财，虽然清贫一点，却洁身自好充实自在，在浑浑龊龊的世人面前，也算是活到了一种人生的最高境界。每当打开书籍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可以和孔老夫子，可以和屈原李白杜甫陶潜诸君坦坦荡荡地对话。但现在他不能了，他没有这个资格了。自责之余，他看见家里人一个个虽不是笑逐颜开喜气洋洋，却也遮掩不住内心的愉悦。家人受他的教育和影响，没一个有贪图不义钱财的陋习，但谁不想在物质上过得充裕舒适一点呢？谁不想置上一个 29 英寸的大彩电不想用上250升的大冰箱和带电脑的全自动洗衣机？ 谁不想住上象前任校长住的那种带花园的小楼房？所有这些，他杜荣一样也不曾给家人带来过，甚至以后也不想去争取。他对正在读大四和高三的子女说，你们的价值观和我有所不同，以后甚至有更大的差异，这不奇怪。你们今后要去追求去实现你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去赚大钱，我都不反对。但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这就是我几千年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不能丢，礼义廉耻不能忘。杜校长这样教育子女也曾这样教育他的学生。可是现在他受了人家这么多的礼物，折算起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今后怎么去面对他的学生和寄厚望于他的老师？见妻子为藏匿那些物品忙得满头是汗，杜校长不由迁怒于妻子道：“你不要东藏西藏的了，明天我全部交到纪委去！” 妻子正站在凳上吃力地往高柜顶层里放东西，丈夫的斥责令她顿时怔住，脸红尴尬地站的高处，十几秒后她也恼怒了，“噌”地跳下来又差点跌倒，妻更恼了，手指着丈夫的鼻子：“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藏西藏？咱一不贪污盗窃二不敲诈勒索犯不着你惊惊怪怪小题大作。” 妻子一恼，杜校长只好把口气软下来，说：“这也是不义之财啊，我以前不当校长时，有鬼老二来送你东西？” 妻子说：“我看你是不食人间烟火要成仙了！这过年过节，礼尚往来，也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往另一处想？亏你想得出来，送纪委？你去送吧，你看人家怎么评论你？我在那大院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上至书记市长下至部长局长还没听说有人这样做过，你去哗众取宠吧去出洋相吧！” 妻子话说得响亮言之有理，杜校长一时竟无言以答。也是，要说过年受礼他能同人家比吗？这本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杜荣为什么要如此自寻烦恼？他寻思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 妻子见丈夫沉默不语了，便趁此机会埋怨起来：“老大读大学，三年半花了两万元，大多是几个舅舅支援的，你拿了几个钱？下半年老二考了大学，你来供养。舅舅的钱不会再拿了，我也没那个脸皮再要。” 杜校长说：“你是不是要我今后也去搞腐败犯错误嘛？” 妻子说：“你别拿这话来吓我，我也没这意思。可我这一家老小还要生活还要解决实际问题。难道除了搞腐败就再没别的活法？难道那些吃好穿好的人家，都是搞腐败来的？” 杜校长说：“吃穿我不同人家比，也比不清楚，还有更好的哩！” “那也行。但老二以后读书的供养问题，你得考虑怎么办。” “到时再说。” “就是下半年的事情了，还再说什么？” 杜校长又恼了：“再说什么？说去说来你还是逼我去犯错误！我真犯了错误，这一家人又有什么好处？” 夫妻俩争论的结果是不欢而散，妻子当晚赌气回娘家去与父母舅舅团聚了。 妻子一走，这一家老小一日三餐怎么操持？杜校长还真傻了眼。老母最近一直病在床上，老父更是早几年就需要人服侍的了，两个子女也从未正经做过家务；学校又马上就要开学，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等他去做。这下可真是急坏了杜校长。无奈无奈，他只好亲自上门去向妻子赔不是，乖乖地接她回来。 去纪委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时间一晃，一个学期过去了。 到九月份，杜校长的大儿子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女儿也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九月是新学年的开始，正当杜校长以“达则兼济天下”的姿态去规划去实现他的新蓝图的时候，一件突发的事情使他陷入困境并引咎辞职。事情是这样的：开学不久，那天杜校长正在主持召开校务会议，突见有一家长（中年妇女）提着两瓶酒站在会议室门口，把眼睛看着杜校长。杜校长心里扑通一下跳起来，脸上一阵发红。该家长有一女，初中毕业想进锦中，总分刚好差三十分，于是备了礼物来找杜校长，求杜校长帮个忙。杜校长说，这事难办啊，因为还有许多分数靠前的学生都难安排。该家长好话说尽死磨烂缠，无论如何要杜校长帮这个忙。杜校长不敢答复，只说尽力而为。并坚决地说：“东西你拿回去。能办的我会尽力，不能办的你拿东西也没用。别可惜你的钱。”可是这家长却趁杜校长上卫生间的空隙悄悄溜走了。这事还是未办成。现实情况不可能让家长个个满意。昨天晚上，杜校长夫妇亲自上门，把这东西退还原主。但该家长双双不在，只有那女孩在家看电视，杜校长夫妇把东西留下便回了。 当下，杜校长看见这家长拎着酒站在门口，一脸的怨气，也并不回避会议室里众多诧异的目光，无疑是来者不善。杜校长顿时脸色由红变白，心里不由有些慌乱。但又想，怕你甚么？你来找岔又能怎的？出你自己的丑吧！杜校长镇定下来，把会议继续开下去。可那家长终于忍不住撞了进来，径直走到杜校长面前：“杜校长。” 杜校长轻蔑地问：“什么事？” 那家长说：“我送你的是两瓶‘飞天’茅台，事情没办，你就退我这个烂酒啊？你也太欺负人了吧？” 杜校长顿时傻眼了。他只记得当时这人提了两瓶盒装酒，用塑料纸袋装着。后来去退时也是这样一提起就走的。不就是两瓶酒罢，杜校长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因此这事自始自终都没引起注意。会场上鸦雀无声众目睽睽，那情景真让杜校长终生难忘。杜校长愤慨之余还是冷静下来，说：“你血口喷人。你这两瓶酒我当时没甩出门去是给你面子。你知道吗？” 平日里最拥护杜校长的老师说话了：“你这家长也是不像话。你说你是‘飞天’茅台，为什么当场退你时不吭声？你无根无据，不是在诬陷人吗？” “当时我们不在家，小孩又不知道情况。”家长争辩说。 “你不在家难道是杜校长的过错？” “那是另回事。我送的就是茅台，他为什么退这个？” 杜校长说：“当时我一再叫你拿走，你却趁我不注意跑了。说到底就是没达到目的，你才这样乱来。” “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乱来。我乱来也是跟你们学的。” 一老师说：“看来你还真是在有意诬陷。” “反正，我拿的就是茅台，你吃得进去，就要吐得出来。”那家长坚定地说。 见这人说得如此肯定，众老师也真是将信将疑了。如真没此事，她不可能这样较真。她既托杜校长帮忙，肯定以前也无怨无仇，她犯得着这样吗？当然目的达不到，反目为仇者也有，但这种可能性毕竟不大。今天出现这种情况，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这时连杜校长心里也七上八下地动摇了。他想很可能是那天疏忽大意拿错了，竟惹下这个大麻烦！这个台阶他如何下？看来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于是说：“你今天当着这么多老师诬陷了我，侮辱了我的人格。我要告你诬陷罪。” “是呀！”有老师附和说，“你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罪。” 这家长有点急了：“他就是得了我的茅台！” 有老师问：“你的东西上有没有记号？” 杜校长心里一沉，这老师向来是与他作对的，他是在提醒那家长。要真有记号那就完了。 然而那家长却呐呐地说：“是精装的，颈子上捆着红绸带……” “问你有没有自己作的记号？” 那家长摇摇头。 “那算了你走人吧！再胡闹我们要打电话到公安局了。” 后来那家长坚持不住，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她骂道：“我那茅台是药，谁吃了断子绝孙……” 事情虽然平息了，但影响已经无法挽回。杜校长如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起诉她，要么保持沉默。杜校长回家后，立即叫妻子清点，结果真的多出两瓶“飞天”茅台。杜校长叹着气对妻子说；“我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你逼的。”杜校长选择了沉默。沉默就是默认，舆论是无情的。虽然人们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但这毕竟出在了杜校长身上，这对他来说已是不小的丑闻了。虽然上面也没有来查究这件事情，但杜校长自己却无法忍受下去了。不久，杜校长主动辞职，他向市政府递交了辞呈并把全部所得礼物如实列了清单，听候处置。近一年来，他总共收受他人礼物价值一万零三百余元，其中有价值五千八百多元的礼物他在收受的过程中就回赠或退还送礼人了，杜校长实得他人送礼价值四千五百多元。他还把自己如何从不贪到贪的变化过程写了出来，甘作反面教材，以警世人。 市长看了这份材料，沉思良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平时他一看见关于领导干部腐败的材料就怒火万丈，但看了杜校长的材料却下意识地对他产生了一种感情倾向。从数额上看，杜校长已经够处分了，但从情节上看却比较特殊：他一没有索贿情节；二他连春节拜年礼尚往来的东西都算进去了，甚至包括平时的一瓶酒一包糖果点心；三他还在这个过程中主动退还了近百分之六十的礼物；四他是主动地把这一切交待出来的（当然是否完全属实还有待组织查证）。假如查证属实的话，这种干部是好是坏？是称职还是不称职？市长心里也惶惑了。他想起一些领导干部家里那豪华那气派，想起一些普通执法人员平时一出手就是那么阔绰，想起一些一年四季嘴里叼着“红塔山”香烟的干部，他对杜校长实在愤怒不起来。于是市长提笔在杜校长的材料上签道：“暂不批准该同志辞职，待纪检部门查证后再作决定。” 市委书记看了这份材料也签道：“对该同志的处理应认真研究，慎重对待……” 查证结论出来了，与杜校长交待的情况基本相符。 上面研究的结果是：降职为副校长。 如果说，杜校长出事之初学校还舆论哗然的话，现在却已经平静了。老师们心里明白，即使在自己那块“自留地”上，一年下来也不差于杜校长所得那个数，况且杜校长要辛苦得多，况且现金比那些杂物好得多，况且…… 上面现在对校长的任命更加慎重，广泛征求老师的意见，反复地酝酿。但老师们这次酝酿出的人选，仍然是杜荣。他们情愿接受象杜荣这样的校长。 市长对老师们的推选结果是满意的，但多数常委却持有异议，常委会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杜副校长的职务不动，在新校长任命之前暂时主持学校日常工作。 |
|
回复:又是白描式的客观发映 没有明显表达什么是非观，但我们清晰可见事情端倪。 ※※※※※※ 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欢迎光临一代天娇>、心若云烟>论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