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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梦到徽州 ——昌化文化寻源 这个四月,我再一次踏入徽州这片美丽的土地。我们的车徜徉在油菜花的海洋里,象在油画里飞。路旁尽是大片大片的绿,大片大片的黄,隐约的村落,一律粉墙黛瓦,远远地静卧在青山碧水间,我们仿佛不小心撞入一个悠远模糊的梦中了。 这半年,我已第三次来徽州。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明代著名戏剧家、《牡丹亭》作者汤显祖一生钟情徽州,却终未如愿,到了晚年只留下了这样的感慨。这片黄山白岳齐云山之间的土地怎样深深牵引着这位梦幻老人?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李白摇着橹寻新安江的水路而来,陶醉于这幅山水萦绕的水墨画之间。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唐代大诗人张志和归隐徽州祈门后,整天无饵垂钓,在这片安祥的独立空间里垂钓人生的终极意义。 年迈的邓小平在一个黄昏突然对身边工作人员说:“我要去古徽州看看牌坊。”那些兀自独立、从容坚毅的古牌坊怎会引起一位中国伟人的想念?江泽民同志也于2001年的春天来到徽州,对这儿深厚的文化底蕴赞赏有嘉,欣然为徽州留下“山水画廊”、“活动着的清明上河图”等题名。 杨振宁先生有一年来到徽州,被徽州文化深深感染,留连忘返,尽管终身未捏过一次毛笔,竟激动得开始笨拙地挥毫泼墨。 我在徽州的隔壁生活了三十六年,却不曾知道这个从小熟谙的地名里有着如此诱人的魅力!我从小在昌西山区长大,对徽州的概念只是觉得那是一个穷地方,没有一幢新房子,那里的人操着难以听懂的显得老土的方言,常常结伴到我们的集镇来买些日用品,或是一队一队来到我们村的山上采笠叶和药材,还有就是来开饭店的,他们的菜倒确是非常可口。那时我们昌化地区要交公粮,我家粮食不够吃,我妈就常常要去徽州弄点粮食来补充(那儿是不交公粮的,国家还有补济)。听妈说那时是计划经济,禁止粮油流通,弄粮食是要偷运的,我妈总是要深更半夜地沿着崎岖的山路摸回来。来回几十里山路的漆黑里,我不知道我妈曾经怎样胆颤心惊地走过。听妈说,我一岁时她就背着我徒步去徽州买菜油了,妈列在当地人的队伍中学着徽州人的方言才得以买成“一满(瓶)油”。三十六年前,还只有一岁的我就趴在母亲的背脊里张望过徽州了,不知徽州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呢? 和徽州的姻缘其实已结下几十年。从儿时的记忆里搜索,我们整个家庭与徽州真是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外公解放前曾经长期在徽州的私塾里当先生。我外公的毛笔书法端庄浑厚,颇有徽州匾阁体的遗风。以致于外公为我舅舅从徽州选了一个能干美丽的舅妈。只是我舅妈五十年来一直没学会昌化话,我们这些外甥去舅舅家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听舅妈对你唠叨什么,我们只能似懂非懂地吱唔应允着。小时候我们家好象常常要接待一些来自徽州的远房亲戚,我总是记不得该怎样称呼他们。我们村里的好多家庭和我家一样都与徽州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村里人好象也都多少能说上几句徽州的方言,甚至以能说徽州话为时尚,就如今天的人们喜欢在讲话中夹杂几句英文一样。只是后来改革开放以后,昌化的经济发展远远超过了徽州,昌化人再不用去徽州偷运粮食,昌化与徽州的往来逐渐稀少,象两户家境渐殊的人家,关系就逐渐疏远了淡漠了。 直到去年杭州至黄山的高速公路全线贯通,才顿时把昌化与徽州的距离拉近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昌化镇出发至安徽歙县县城仅需一小时。受一位朋友的唆使,去年冬天我们急不可耐地驰上这条高速,飞过昱岭关扑进徽州的怀抱。 第一次我们去的是绩溪龙川——胡锦涛总书记的祖籍。那个村果然是风水宝地,村庄象条船停泊在登源河边,河水清澈蜿蜒,群山环抱。龙须山静卧村东南,有祥云笼罩。有村训云:“龙出脉处,不可取石烧灰。”几百来这个村的百姓对龙须山的虔诚近乎迷信。这个村庄有着“江南第一祠”美名的胡氏宗祠,它的建筑恢弘精致,堪称“木雕艺术厅堂”。胡氏的宗谱里有两个显赫的名字,明朝户部尚书胡富和抗倭名将、兵部尚书胡宗宪,一个村能出两个“部长”当然实属不易了。胡宗宪尚书府号称“徽州第一家”,窜行于拥有十八个门阙的亭台楼阁、厅堂房宇间,谁都会为如此深厚浩淼的古民居文化所深深折服。而胡主席的祖父胡炳衡早年正居住在胡宗宪尚书府里。绩溪真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红顶商人胡雪岩,新文化运动发起者胡适均是绩溪人。这条发源天目山主峰清凉峰的登源河就这样孕育了一批批商人、官宦、儒士,他们从绩溪这个名不经传的地方走出,并以不同的方式深远地影响着中国。蹊跷的是,我在胡雪岩故居同里村的桥头看到一碑石,碑上刻有“此道通昌化”的碑文,唏嘘不已,备感亲切。事实上,此道确是经徽杭古道越“江南第一关”(今马啸乡与绩溪县接壤处)通昌化的。翻阅历史,当年的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奉天王之命,从绩溪行军,翻越这道关口,直取古城昌化。一个世纪以后,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部队3000多人,也是星夜行军从这道关口挺进皖南的。南宋迁都临安(今杭州),无数徽商运着茶叶、木材、药材沿着这条徽杭古道路经昌化至杭城。又有多少徽州的官宦商儒沿着这条发源于天目山的河逆流而上,翻越这个雄关要塞取道昌化闯荡江湖的啊。历史上绩溪原是和昌化最比邻的县,两地文化、贸易、人流的来往也是最频繁的。那次我撞入一个村落,叫胡里,听村民的方言竟与昌化话如此相同,当时好生稀奇,现在想来也不无奇怪,那是来往与交流的结果。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日我第二次去了绩溪。春雪消融的徽州又是另一番气象。春雨洗沐后的那些白墙黑瓦象刚落笔的水墨画,透着一股墨香。我不停地拍照拍照。看来,我有点爱上徽州了。 上周的梦中突然见着一排月光涂抹的蓝色马头墙,我一下想起张艺谋的《菊豆》来了。十多前我非常喜欢这部曾获戛纳电影节“金熊奖”的影片,它的故事情节我早已淡忘,那些间或大红大绿间或蓝色忧郁的唯美画面我却一直记着,说真的,它构建并影响着我对色彩与构图的审美观。而我是第二次去徽州看到介绍,才知道《菊豆》就是在徽州的黟县南屏村拍摄的。呵,那个沉郁而美丽的村落已在梦中召唤我了。——我要去南屏。我翻开徽州的地图,约了几位朋友,在一个阴雨的清晨毫不犹豫地向黄山市西面的那个遗存进发。春天的徽州原来那样明亮美丽。春雨过后的田野开满了油菜花,青山绿水衬着这些醉人的油菜的黄,水墨画一样的明清民居隐隐约约陷在鲜花丛中。我有好多年未见过这样美丽的风景了,其实车子随处一停都足以让人陶醉了。大概我一岁时张望徽州的景象就是如此的吧,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又那样久远模糊。这正是撩起我久违的激情与渴望的原由吧。这些眼前梦一样飘过的村落,从容、恬淡、儒雅、简约而有些沉郁,它多么符合我的审美情趣! 我们的车穿过一大片油菜花来到被群山环抱的南屏村。我们急切地找到《菊豆》里的那个“老杨家染坊”。其实它是村里的叶氏宗祠,电影里的那些绞机、染池、布架果真完好无损的保存着,墙壁上还贴满了巩俐的大幅剧照,只是那些晾着的染布少了影片中那种鲜红的色彩。现在的染坊显得落寞清寂,也难以想象,这几间咯吱作响的木板楼阁里怎样演绎着激情而悲烈的爱情故事。这个村里按中轴线排列的八座宗祠倒真实地诉说着一段姓氏间攀比竞争的残酷历史,叶氏、程氏和李氏三大姓的攀比中最终叶氏姓占据了主导地位。其中一位与洋人做生意的盐商叶氏,为凸现自己的独到见识和情趣,在村里建造了惟一一座中西合璧的家祠,的确独具匠心,别有风韵。他在屋顶建造了一个可以俯视全村的楼台,远看仿佛城堡一般,站在上面全村的风景可尽收眼底。尤其是全村300多家的马头墙和72条巷弄构成的错落有致的画面更是充满神韵,当年张艺谋拍摄的静谧悠蓝屋顶正是这儿捕捉的。即使是这样的白天,望着这一大片笃定、深沉的黑压压的屋顶,还有远处的油菜麦苗、流水山峦已够令人赏心悦目,如果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或是炊烟四起的清晨,再来欣赏眼前的一切一定更有味道吧。我当时想,什么时候一定再约几位好友在一个皓月当空的秋夜来这儿赏一次月,那该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啊。而《菊豆》剧组在这个村庄呆了足足七个月,巩俐与村民的合影随处可见。这里的村民何其幸福,能有整整半年多时间可以与这些家喻户晓的国际级大导演、大名星们朝夕相处(连巩俐都看厌了吧),不但为中国的电影届输送了一名小演员“天白”,更是把这个古老的村庄介绍给了世界。 享受了一顿颇有徽州菜系特色的中餐后,我们来到冠有“世界文化遗产”美名的宏村。宏村的最大特点是牛形的风水规划,整个村庄按牛的形状设计建设。“山为牛头,屋为牛身,树为牛角,桥为牛脚”,村中的月塘为“牛胃”,俯瞰整个村落象头静卧在溪水边的牛。村里布满了汩汩流淌的沟壑,象血脉连接着村中的月沼池和村头的南湖。据说是一位叫作胡重娘的女人从西递嫁到宏村后,宏村才改变了原来的布局。村中汪氏家族深受火灾之难,胡重娘说服汪氏家族请来风水先生何可达设计布局而成。这个村妇何其有眼光,一请请了个世界文化遗产的设计者,果然让宏村500年来一直安宁发达。只是如今络绎不绝的游客惊扰了宏村的那份恰静。村里的巷巷弄弄、角角落落全是喧哗的声音,南湖和月沼池的水影里全是匆匆的脚步,惟有山坡的几位画者,坐在翠竹丛中透过几枝黄色橙亮的花蕊,能看到一个美丽安祥的村庄。 我喜爱着南屏、宏村这样的村落,喜爱着徽州的色彩、韵味、气息和蕴含在其中的那份固执、从容和依然故我的清高。这份喜爱可能是来自我童年的记忆。我孩童时的昌化就是现在看到的徽州的模样。我们村里的房屋都是徽派建筑,马头墙,黑瓦片,漏着春雨的天井,精致绝美的木雕,很小的窗户,很暗的房间。我外婆家的房子就是典型的徽派建筑,外婆总是从漆黑的房间里摸出些糕点糖果塞到我们手里,那些香脆无比的糕点正是这几次我在徽州的巷子里吃到的那种。我们的童年最爱玩的游戏就是在那样深幽的巷子里捉迷藏,在那样大片的油菜花地里放风筝。而现在我们的村庄再已不是以前的容颜,那些童年的记忆已无处追寻。 所以这几次到了徽州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如同遇着了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呵,她真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冷漠,凄清,又惆怅。它浑身透着的魅力和芬芳几乎让我激动得无以名状,仿佛初遇一份美丽情缘,只有自己内心充满了甜蜜和快乐,窃窃地迷醉在憧憬与幻想里,却无处言说。 尤其是徜徉在深厚的徽州文化里,那份持重无言的笃定真让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浅薄和无知,甚至为自己多年来对徽州的忽视与淡忘而羞愧!而面对这样一个钟灵毓秀、文化底蕴深厚的徽州,我几乎都不敢再轻意地言说它。我对它的了解还那样肤浅,我还不能全面专业地介绍那些古民居,还只是对匠心独运的徽派建筑文化知悉一二,还没有完整读过理学家朱熹、新文化运动发起者胡适博士、教育家陶行知等这些徽州走出的大学问家的一部著作,对珠算发明者程大位、印刷术发明者毕升、画家黄宾虹、工程师詹天佑的了解还知之甚少,对古徽州人倡导的“以商养文,以文入仕,以仕拓商”的理念也还略知皮毛,对什么是史可法所称的“徽骆驼”精神的理解也非常浅薄,因此我不敢轻言“徽州文化”,甚至不敢轻意地赞美和歌颂这个美丽的地方,我怕我的浅陋玷污了它的美丽与神圣。无论是行走在徽州一条无名的小巷,还是站立于一间庭院深深的殿堂,无论是仰望一座雄伟肃穆的牌坊,还是欣赏一幅精美逼真的砖雕,我只是放慢了脚步,用一颗尊敬的心真诚地与它交流,用我虔诚的目光轻轻触摸它千百年来的那份恬淡、儒雅和厚重,就象我去云南面对那些站立了亿万年的石林,那份无言的持重和壁立的高度让我肃然起敬。 三次的徽州之行,从徽州的建筑、人物、饮食、语言、文化理念、精神气质、教育学风等等方面看,徽州对昌化的影响看来是深刻的。越是走近徽州,越是让我隐隐地觉得,昌化的文化源头应该是徽州。非常值得庆幸的是,昌化人至今保持着徽州人最可贵的精神——“徽骆驼精神”:执着、坚韧、踏实、低调、默默前行的精神。这种精神从一个长远的历史视角看,对一个地区的发展一定有着恒远的积极意义。古徽州人正是坚持着这种精神,或以学或以仕或以商的身份从这个狭小的空间走向广阔,所谓“前世不休,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七山一水一分田”的地理弱势迫使徽州人撇下妻儿老小的牵绊,义无反顾地走出家园闯荡天下。他们刻苦地读书,重学之风盛行,书院遍布,“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件好事只是读书”,一府六邑(徽州府和绩溪、歙县、休宁、黟县、祈门、江西婺源)内明清进士就有623人,徽州的人物还可以列出一长串。他们勤奋而睿智地经商,徽商借助宗族势力和读书人入仕的途径,雄霸中国商业舞台近400年,积累了雄厚的物质财富,徽州大地上无数的府第豪宅、宗词牌坊、书院楼阁正是显赫他们财富与地位的象征。这当中我们又不得不对徽州女人投去尊敬和同情的目光,这些留守女人凄婉、隐忍地守着孩子老人田地和家园,她们的男人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甚至要等候几十年,才终于能够听见她男人背着钱袋子踏响村口的那条寂寥的石板路,这几十年的等候里,惟有村中那些冰冷的“美人靠”才知道其中多少寂寞和辛酸。徽州的那份浩浩财富与显赫地位背后有一群坚强的徽州女人。因此徽州大地上有一大半的牌坊是为这群忠烈的女人而建的,静静站立的牌坊群在默默即在诉说着一部沧桑坎坷的创业史,又在诉说一部凄婉伤感的情爱史。 夏季和秋天的徽州又该是怎样的呢?无论如何我都坚信,依然故我的徽州对我们的启迪将是绵长深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