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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孔雀山庄 （一） 这个世界上除了绿草如茵的地方，还有数不清的危险的泥淖。泥淖有许多种，有的暴露在阳光下，有的躲在腐叶中，有些甚至就在绿草下，候着你的脚。当然，最可怕的一种无疑是潜伏在人的欲望中。 赌局绝对也是其中一种。不过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赌局。他们虽然天各一方，也许连面都没有见过，可是在某些特别的时候，比如有人设下一个很大的赌局，那么他们就会拼尽一切挤进去，以期击败所有的对手，成为最大的赢家。 木二爷和邬老爷子无疑就是很好的例子。 数不清的财富和江湖上的名声，能比得上这两位的只有孔雀山庄的杜飞鹏。杜飞鹏其实并不是一个嗜赌成性的人，孔雀山庄也不是一个让人聚赌的地方。有人说[算无遗策]杜飞鹏的脾性跟他的武功一样深不可测，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赌技也是一流。 “江湖三大庄，孔雀独自飞。” 孔雀的胆其毒无比，孔雀的羽毛却艳丽无匹。 杜飞鹏平生最喜欢的只有三件事：权势、名声、和他的独生女杜思思。 现在杜飞鹏正在他那间阔大如演武场的大厅中，坐在他那张出自西域名匠之手的桃红色梨花木椅上，用他那一向惯于发号施令的温和之音吩咐他的心腹[妙笔郎君]宋小春。 “替我写张贴子，要用那种从天府之国捎来的薛涛笺，内容一定要写得客气一些。” “写给谁？”宋小春好象有点不太服气：“咱们凭什么要对人这么客气？” 孔雀山庄一直受人尊敬，接到别人泛着溢美之词的请贴是常事。现在居然要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这般客气，难怪宋小春感到非常不满意。 杜飞鹏忽然发了脾气。杜飞鹏很少发脾气。 “咱们凭什么不能对人家客气，你知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来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就算你宋小春一百双妙手加起来，也许还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手指。” 宋小春一脸愕然：“有这种事？” “当然有。” 杜飞鹏道：“人家赤手空拳不到一年就挣到了上百万的身价，你比得上吗？” 宋小春的头低了下来。低得象一只斗败的公鸡。 这是一种习惯。世间有一种人在权势和财富之前永远会把头低下来的，而且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宋小春恰巧就是这种人。祖上虽是翰林，到得他这一代，已经沦为小奴。生花妙笔一旦被世俗驯服，那就只能为现金白银服务。 “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多准备几天再好好地招待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订在今天？” 杜飞鹏脸上忽然露出怒容，真正的怒容。 “最近你问得太多了。”他盯着面前的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接着说道：“除了好好写完这封请贴之外，我建议你再多做一件事。” 宋小春不解地问道：“什么事？” 杜飞鹏冷冷道：“你应该关起门来好好的学学如何闭上你的嘴。” （二） 灯火辉煌，圆月之夜。 月下有水，雪水入江，远处的几艘画舫就在月色水波间荡漾。荡起人生的惆怅，漾起生活的柔情。 在这个边陲的山城，居然有人依山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山庄。山庄通体用青砖巨石混少量沙土砌成，外墙高约五丈，外形就象一只开屏的孔雀，层层檐角复叠，庄里大红灯笼高挂，映得满山彤红。 夜深人静，山风洗尘。 孔雀山庄就是杜飞鹏今晚请客的地方，酒窝就是他今晚的贵客。 江湖流言酒窝正是杜飞鹏宝贝女儿杜思思的相思之人，杜飞鹏也有心招酒窝为乘龙快婿。 流言归流言。但酒窝坐到上座的时候，的确害羞得简直有点像是个小姑娘。 料峭春寒。又大又圆的酒窝，又红又亮的灯笼，岂非正是小姑娘们喜欢的景象？ 可是酒菜居然好半天了还没有送来。杜飞鹏渐渐有点坐不住了。 寒暄怠尽，应该是觥筹交错的时候，为什么酒饭还没送上来? 其实杜飞鹏心里明白的，却又偏偏不敢发脾气，因为这天大的漏子正是宝贝女儿杜思思故意捅的。 杜大小姐把本来早已准备送上桌的酒菜都已经砸光了，用的是一双又嫩又白的玉手。 因为她不喜欢今天晚上的贵客。而这个贵客正是酒窝。这是谁也没有法子阻挡的事。 杜大小姐告诉已经吓呆了的佣人：“我那个糊涂老子今天晚上请来的那个客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大吃大喝，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又坏又可恶的小偷而已。”她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请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小偷喝上好的酒，吃上好的菜呢？” 牢骚归牢骚。幸好酒窝在心里埋怨了一千八百次之后，总算还是喝到了应该喝的酒，吃到了本来想吃的菜。 酒窝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算坏，特别是近几个月来。他不但获得了一笔巨大的财富，而且赢得了一部武林奇书。所以酒窝一嗅到酒香，就马上原谅了杜飞鹏。 孔雀山庄厨房里的人当然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人，第一巡四热荤四冷盘小炒四凉拌，一下子就全都端了上来。还特别配了一小盆文火煨的罐汤。 汤是野山鸡的舌做成的，不但昂贵而且稀有。这些菜肴都是酒窝喜欢的。所以酒窝又马上原谅了整个孔雀山庄的人。 用纯银镶边的雕花白玉盘端上来的，八个青衣素帽的男仆和八个绿衣罗裙的小丫环用双手托上来的。然后他们伺立在旁边。 酒窝长这么大还没感受过这种气派，所以心里又窃喜了一回。眼睛里露出非常感动的神色，他觉得今天晚上这顿饭吃得真舒服。 如果他知道今晚还会发生一些离奇古怪的事，也许他这顿饭就不会吃得这般舒服妥贴了。幸好他是酒窝，一个不愿意在吃饭的时候胡思乱想的酒窝。所以他一口气喝完十二杯酒之后，居然还喝了两碗汤。 喝完第二碗汤时，他的眼睛似乎已经有些朦胧，杜飞鹏和宋小春一直作陪，也喝了不少酒。满厅灯光如画，厅前腊梅袭来阵阵清香。主人殷勤待客，侍儿体贴开窗。 窗外有月，月下有人。 酒窝刚思忖着是否再喝一碗靓汤时，忽然听到了远处有一声非常可怖的惨呼声。 惨呼声就像夜空中掉下来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接着一声……。 酒窝杯中的酒溅了出来。杜飞鹏和宋小春脸上已变了颜色，而环伺一旁的每个人的脸色则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豹皮。僵死的豹皮。 然后酒窝就看见了十六个身着褐色大敞衣手持锋利快刀的少年勇士，如飞将军自天而降，恰巧落在大厅外的九曲迴廊上。身形一落下立刻占据了整个水中桥廊的关节处。 酒窝禁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脸上那种又温柔又可爱又害羞又有点坏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 “杜庄主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让我从后门先溜掉？” 酒窝居然想到的是先溜之大吉。而且好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杜飞鹏微笑摇头。 “没关系的，你放心。”杜飞鹏的笑颜里充满了自信，“在我这里，就算是出了点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也没关系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的笑容已消失。 杜飞鹏对他手下精心训练出来的这一批死士深具信心，深信他们如果死守在一座九曲桥上，就没有人能闯上迴廊一步。 从来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这种观念。 孔雀山庄百年基业正因为这些勇于献身的年轻勇士，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仍然屹立不倒。而信心无疑是支持这种强悍的有力工具。 只可惜世间万事总有例外，这也是无论谁都必须遵从的规律。 一个满脸络腮胡须，脸色黧黑穿一身如烈火般的大红袍，身材甚至比杜飞鹏更高大魁伟的老人，背负着双手就像是一个白面书生在月下吟诗散步一样，从桥头那边的碎石小径上慢悠悠地走过来。还有一人优雅地跟在他身后，赫然就是那位消失了的美丽无比的蝶飞飞。 红袍老者好像根本没动过手。 可是当他走上九曲桥时，那些本来死守在桥上的两列死士就忽然一个接着一个，带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呼远远飞了出去，远远的朝一个方向飞了出去，要隔很久才能听见他们跌落在远处假山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而这时红袍老者和蝶飞飞已经坐了下来。
第二十章 孔雀山庄（下） （三） 大厅之中灯光灿烂。酒在灯下愈发有神。 人呢？人又如何？ 红袍老者施施然走入，施施然坐下，就坐在主人杜飞鹏之旁，坐在主客酒窝对面。而蝶飞飞面若桃花，轻轻巧巧的坐在酒窝旁边。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望着酒窝。 红袍老者黎黑的脸看来绝不像一张人的脸，倒像是刚从黑夜里剪裁下来的一角，然后用一种非常特别的精钢打造出的人皮面具一样，就算是在笑，也绝没有点笑的意思，反而要人看着从脚底到心都发软。 他在看着酒窝笑。他的笑声很特别，就像是从冰窖中钻出来的。 “酒窝先生”，他用一种很奇特，充满了讥嘲的沙哑声音说：“酒窝先生你贵姓？” 酒窝忍不住笑出了一对又大又圆的酒窝，“酒窝先生当然就是酒窝。”他的笑容中完全没有丝毫讥嘲之意，然后反问道：“可是老先生呢？邱先生你贵姓？” 红袍老者奇特的笑容不变。蝶飞飞却笑容可掬地给酒窝又斟了一杯酒。 红袍老者的笑容就像是烙铁一般雕在酒窝的脸上，“你知道我姓邱？你知道我是谁？” “[铁面无私]邱火神，天下谁人不知。” 邱火神的眼睛射出了光芒，大家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是碧青色的，幽亮得可以照见人的毛孔肤色，正好和他烈火般的大红袍形成了一种极有趣又极诡异的可怕衬比。 他盯着酒窝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错，在下正是当今皇上亲授的正一品御前带刀侍卫，领刑部正捕缺，铁扇门[千面神捕]唯一的传人，大明府邱火神。” 杜飞鹏早已变色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很快地站了起来。 “想不到名动天下的邢部总捕邱神捕，今夜居然翩然光临。” 邱火神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既不是神捕，也不是来找你的。” “你难道是来找我的？”酒窝问。 邱火神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就是酒窝？” “我就是。” “从江淮的[盘丝镇]到神水山庄，然后再到孔雀山庄，你一共走了多少天？” “我不知道”，酒窝说道：“我没算过”。他现在的确也不想算，他正盯着蝶飞飞。无论是谁身边坐着这样一位佳人，难免会心驰神往。 他在想蝶飞飞为何要欺骗他。 “我知道，我算过”，邱火神说道：“你前前后后一共走了十四天。” 酒窝摇头苦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更不是刑部的总捕头，为什么会有人把我的这些事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当然不是刑部的捕头，因为一百个捕头一年里挣来的银子也不够你一天花的。” 邱火神冷笑着问酒窝：“你知不知道你在这十四天花了多少银子？”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算过。” “我算过。”邱火神说，“你一共花了七万三千三百五十两。” 酒窝居然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花了这么多？” “一点不假。” 酒窝又笑得很愉快了，“这么样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应该很高兴很富有才是。但我怎么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多银子呢？”他又皱了皱眉，装出一副很愁苦的样子，喃喃道：“我居然是一个有这么大本事的人吗？” “你当然是。”邱火神的声音更冷：“你本来只不过是个穷小子，你花的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抱歉，这就是我的事了，似乎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 “哦，有什么关系？” “因为大内最近失窃了一批数目庞大的黄金，折合白银是一百五十万两。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只好由刑部来担了。”邱火神的眼睛钉子般地盯着酒窝：“而在下不幸正好是刑部正堂属下的捕头。” 酒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 “你可真倒霉。” “不错，所以倒霉的人总想拉个垫背的，阁下也只好跟我去刑部走一趟。” “跟你到刑部干什么？”酒窝张着大眼睛，脸上一片茫然问道：“难道你们刑部的正堂大人也想请我吃饭？” 邱火神不说话了。 他的脸变得更黑，他的眼睛变得更碧。 他的身体忽然像钉子一样，慢慢地从椅子上一寸一寸地拔了起来。 他的每一寸移动都很慢，可是每一寸移动都潜伏着令人无法预测的危机，却又偏偏能让每个人都感觉得到。 蝶飞飞居然很愉快地看着酒窝。 （四） 只有酒窝好像没有觉察到这种可怕的动作。酒窝脸上居然又露出又大又圆的酒窝，也盯着蝶飞飞，他忽然笑道：“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看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也在全心全意地四处寻找你吗？”蝶飞飞居然脸上羞红起来，居然露出一副人见人怜的样儿。 酒窝摇头苦笑，叹了口气道：“我倒真希望我有这么大的魅力，要是我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也就不会有人找人来欺负我了。” 邱火神没有开口，身上却发出了声音。 他身子里三百多根骨骼，每一根骨头的关节都发出了声音。 他的手足四肢仿佛又增长了几寸。 虽然他还没有出手，可是已经把[天蚕神功]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致。 宋小春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他除了妙笔生花外，也练过这门功夫，只有他能够深切了解到邱火神这出手一击的力量，他甚至已经可以看见酒窝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样子了。 酒窝吓坏了，掉头就想跑，只可惜连跑都没有地方可以跑。 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因为他是贵客，这些人都是来伺候他的。 邱火神的动作虽然越来越慢，甚至已接近停顿，可是给人的压力却越来越重，就好像箭已经在弦上，一触即发。 杜飞鹏当然也不会管这种闲事的。 酒窝急了，忽然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居然碰巧用了个巧劲，桌上的十几碟菜，被这股巧劲一震全都往邱火神身上打了过去。 邱火神如果身上被溅上一身汤汁，那还像话吗？所以邱火神向后退，迅如风。趁这个机会，酒窝如果还不逃，那么他就不是酒窝了。 可惜他还是逃不掉。 忽然间，急风骤响寒光闪动，四柄精钢长剑分别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刺过来。 以酒窝那天对付蝶飞飞的身手，这四把剑之中，每一把剑只要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会多一个透明的窟窿。 幸好这四剑没有一剑是直接刺向他的，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四柄剑已经接在一起，搭成了一个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钢枷一样，把酒窝给枷在中间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同心剑锁]困住的人至今还没有一次脱逃的记录。无论谁被这把锁困住，就好像初恋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样，休想脱逃。 这四柄剑的长短宽窄重量形式剑质打造的火候，剑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样。 这四柄剑无疑是同一炉炼出来的。 可是握着这四柄剑的四只手，却是完全不相同的四只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刚才都曾经端过菜送上这张桌子。 酒窝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笑得又坏又可爱。 “想不到，想不到，[同心剑锁]居然变成了孔雀山庄厨子的徒弟。” 他扫了一眼这四人中一个身材高挑，脸上长着几粒浅色雀斑的俏丽夫人之后，又盯着蝶飞飞看。然后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蝶飞飞忍不住道：“可惜什么？” 酒窝又笑道：“可惜你不是一只真的蝴蝶。” 不等蝶飞飞明白，他又看着邱火神摇头：“这当然也都是阁下安排好的，阁下还安排了些什么节目，不妨都亮亮相吧。” “难道这些人还不够？” “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够。” 邱火神的脸迅疾沉下，低喝一声：“上锁！” 在这个剑式中，上锁的意思就是杀。四剑交锁，如五马分尸，被锁者肉身分家。 剑锁已成，谁可相救？ 酒窝的手脚没有断，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断。断的居然是剑。断的是[同心剑锁]的那四柄精钢百炼的锁心剑。 现在四柄剑的剑尖都在酒窝手上！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得见他手上四截闪亮的剑尖。 断剑仍可杀人。 所以剑光又飞起，所以又断了一截。 断剑声声如珠落玉盘。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邱火神身形暴长，以虎扑豹跃之势猛击酒窝！这一招正是他的成名绝学之一[天蚕神功]第十九式[腾云驾雾]！凌厉的掌风刹那间罩住了酒窝全身。 酒窝忽然侧身，脚步歪斜，顺势反手切向邱火神。他的出手远比邱火神的出手慢，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出，他的掌切中邱火神胁下软肋时，他的头颅已经被击碎。 这是个错觉，所以所有人又看错了。 邱火神忽然踉跄后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稳，口角已流出鲜血。 酒窝微笑鞠躬，笑得又坏又可爱。 “各位晚安。” 说完，人已如燕子般飞出了大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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