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孩叫欢欢
打麻将还缺个搭子,大家就围在火炉前聊天。说是大家,实在只是仙兰嫂子一人在说。她那张嘴皮子一开一合的,说上个三天三夜只怕还容不得别人插上一句嘴。这当中,两个年长一点的,我爹和三阿公就聊了一句,一个说以为要落雪的,看来还落不下来;一个说,看看天空,今夜里是要落的。我母亲下意识的就望了望窗外的天,其实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仙兰嫂子忽然住了嘴(大概是意识到没人听她在说),突兀极了,连我也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抬头瞅了瞅她。唯一不受影响的是小女孩欢欢,她正不停的拨着炉里的火炭,有几粒炭就噼里啪啦的冒出火星来,四下乱蹦,差点将三阿公的裤管烫出一个洞。 “要死了你!老是拨火。”仙兰嫂子夺过欢欢手里拨火炭用的小铁铲。欢欢吓了一跳,抿抿嘴,下嘴唇反扣在嘴里,底了头不敢声响。我母亲忙道: “小孩子嘛,骂她做啥——小林林去外婆家有七八天了吧?” “是哎,小林林到了他外婆家就不想家的。” “这样好呀,你也可以省力点,不像我家小楼,”母亲笑着看了看我,“小时候哪里都不喜欢去。” 仙兰嫂子也笑了:“我家小林林这点好的,随便到哪里都呆的住。不去带他他就想不到要回家。” “好个屁,”我开玩笑的插了一句,”让人家拐去了都不晓得想家。 “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仙兰嫂子笑骂道,“快给我吐口唾水”我只好依她吐了一口。 “我去找个搭子。”父亲站起来说。 “去看看根土,想来这会也闲着。”三阿公把烟蒂丢进火炉,随着说话声口中冒出淡淡的烟气来。 父亲走到门口时转过身说: “欢欢不要到锦锦家玩一下?”锦锦是我家邻居的小女孩。 欢欢看了看仙兰嫂子的脸。 “去去去,不叫你过去就不知道过去了,平时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其实刚才锦锦已经过来叫了好几回了,仙兰嫂子一直没开口,欢欢不敢过去。这会得了话,就怯怯的走出门。 “慢点。乌漆黑咚的,别跑,”是父亲的声音,“小心,那有堆柴。” “这孩子,在我面前像根木头,一离了我,野死了,”仙兰嫂子诉苦似的说,“天底下就没见有她这么皮的小孩。一忽儿打破热水瓶,一忽儿剪破衣服,一忽儿……作死呀!不打吧,又怕把她给惯坏了,打吧,人家要说我这做后娘的不地道。” “犯不着和小孩作气。”我母亲说。 “我才不生她的气。把她拉扯大,是本分。我可不指望她将来报答我,只是到时候别说我亏待了她就行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孩子该招人可怜,可她也实在太皮了点,让人想可怜也可怜不起来。”三阿公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吐出一个不圆的圆圈。 “皮哎!真不像是个女的,男的也没她这么皮。”仙子嫂子直摇头。 “我看她挺乖的,见谁就叫,满亲热的。”我说。 “那是你不常在家的缘故。”仙兰嫂子说。 “欢欢的嘴倒是真甜,大妈长大妈短的,将来走到哪都不会吃亏。”母亲帮着我说。 “你们是不知道,”仙兰嫂子还是直摇头,“上回我说了她几句,你们猜怎么着,她说,‘我是没姆妈教的,你又不是我姆妈’,真把我气死了。” “年纪这么小,就这么顶嘴,还了得——现在的小孩呀!”三阿公感慨的叹了一声。 “真打吧,还下不了手,再怎么样,她跟了我也有这么些年了。虽说不是亲生骨肉,可当着人面,她还叫我一声姆妈,我说她是我的囡。” “做姆妈的总是为孩子好,有哪个姆妈舍得打孩子的。”母亲说着看了看我,好象是在对我说。母亲年轻时没少打我。 “‘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上’,有这样一句话,是不是?”仙兰嫂子问我。我赶忙回答: “有的有的。” 父亲回来了,根土也来了。他们开始打麻将。我重新翻开《小说选刊》看了起来。这一期的《小说选刊》很合我的胃口,像《饲育在城市的我们》,像《被雨淋湿的河》,像《想去中国》,我真是欢喜极了。看完了《想去中国》,我想起了一件事,就问母亲。母亲在织毛衣。 “不晓得欢欢的亲生姆妈现在怎么样了?” “先是嫁到杨树坞去了,后来又离了,”母亲低声说:“这回嫁到宋家村,找了个老公可以做她爹了。作孽呀!” “没来看过欢欢?” “怎么没来过,”母亲停了停手中的活,“一来欢欢就给藏起来,几次见不到人,后来就不来了。 “这是干嘛呢?!”我说。 那一天父亲在仙兰嫂子家的后山顶上砍柴,把四捆柴顺着峰道往下拖,人是够累了,半山腰里停下抽了根烟,不敢再耽误了。天上没有太阳,白天黑得早,才四点过一刻,就已经是平时五点的样子了。快到山脚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缕低低的人声,像是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慢慢的,声音清晰起来了,是小孩的声音,父亲纳闷,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迟了还在山上,于是放下柴,听了听,是一首童谣,前几天电视里播过的: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死了娘呀 好好跟着,爹爹过呀 又怕爹爹,娶后娘呀 …… 是左边竹林里传来的。父亲走过去看,看见欢欢两肘支着膝,手托着腮,坐在地上。父亲上前叫了她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欢欢,你在这做什么?” “没做什么。”她说着忙站起来,下山去了。 晚上父亲碰见仙兰嫂子,和她说起欢欢,仙兰嫂子说: “咳!她把一只小鸡给砸死了,还不承认,硬说是小林林砸死的,被我骂了几句。没事的,没事的。” 我是个文学青年,想象力有点丰富。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我就想以此写篇小说。欢欢干嘛要砸小鸡呢?我想象的结果是这样的:欢欢并不想砸小鸡,她是想砸老母鸡的,一石头没砸到,反倒砸死了一只小鸡。欢欢为什么要砸老母鸡呢?因为老母鸡不带小鸡了。老母鸡把小鸡孵出来一直是带在身边的,忽然说不带就不带了。小鸡还要跟着老母鸡,老母鸡就啄小鸡,把毛都啄下来了。欢欢看着生气,这样的鸡妈妈让她觉得可恶。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呀! 我把这个构思跟市文联的丁老师说了说,丁老师连说好。我还没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欢欢就出事了。 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的阴历腊月十三,仙兰嫂子的一串价值一千多元的白金项链不见了。仙兰嫂子说: “明明是放在梳妆台上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的?” 找。从梳妆台到衣柜,从床头到床尾,把卧室里的东西翻遍找遍,什么死角都注意到了。梳妆台下找出了蜘蛛网,衣柜里找到了陈年虫蛹,床底下有几个硬币,就是没有项链。仙兰嫂子就问小林林: “你动过姆妈的项链吗?” “我没动过,”小林林说,“阿姊到房间里来过,我看见她动过了。” 仙兰嫂子让小林林找欢欢。当时欢欢正拿着皮筋在我家门前的水泥地上和锦锦玩。她们将皮筋固定在两条长凳上,跳“剪刀”,跳“十交错”,跳“一备起”,跳“大大泡泡糖”……花样比我小时候多多了。我看着好玩,也上去和她们一起跳。“剪刀”我会,“十交错”我会,“一备起”就要学了,欢欢一边教我,一边说我真笨。跳“大大泡泡糖”时,我一上去就笑,因为跳的时候要不停的念“大大泡泡糖大大泡泡糖大大泡泡糖”,我总是笑,一笑就念不下去了。欢欢和锦锦在一边看着发急,说: “阿哥你跳的时候不要笑成不成?不念就是输了。” 其实她俩很宽容的,只是说说我,并不真的把我从皮筋上赶下来。她们给机会,让我重跳。就在这时候,小林林来了。小林林冲着欢欢点着头,以一付小人得志的样子对欢欢说: “欢欢,姆妈叫你回去。要快点的。” 欢欢看见小林林的模样,打了个激灵,我不知道欢欢为什么会打激灵。 “姆妈叫我回去做什么?” “你回去就晓得了。” 欢欢飞快的跑回去。小林林想代替欢欢来跳皮筋,锦锦不乐意。她说: “我才不跟你玩。” 小林林小手一刮鼻子,使劲的“嘶”了一声,将鼻涕往回吸。他说: “谁要跟你玩!皮筋是欢欢的,我要拿回去了。” 锦锦争不过他,让他把皮筋拿回去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从锦锦嘴里得知,欢欢回去后一直在哭,哭个不停。当时我母亲正在煮饭,听见锦锦跟我说话,就问: “欢欢为什么哭呀?” “欢欢把她姆妈的项链弄丢了。” “要死了。要死了。” 吃了夜饭,母亲上仙兰嫂子家去,回来的时候把欢欢带来了。母亲说: “不带回来,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父亲打麻将去了,我和母亲坐在火炉旁闲话,欢欢半伏在母亲怀里。欢欢的泪痕还没干,动不动凝噎一下。母亲问她: “欢欢,你动过项链了吗?” “动过了。” “没拿去玩?” “没有,”她使劲摇头,“没有。真的没有。”说着又流下泪来。 仙兰嫂子走进来。欢欢一看见她,脸色就变了。 “看把孩子吓的,”我母亲说,“今夜里就让她睡这儿吧。” 仙兰嫂子没应声,却向欢欢说道: “你怕谁呀,你!我打你了?!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哭给谁看!” “要不,等金民回来问问他。” “鬼知道他死到哪去了,中午出去就没回来过。打打BP机,不回,手机么又关机了。”仙兰嫂子说着回去了。 夜不早了,母亲让我陪欢欢去睡。欢欢偶尔还要凝噎。我帮她脱衣服。脱下外面的滑雪衣,脱下大红的无袖和尚领毛线背褂,脱下长袖高领毛线衣,脱下米黄的开司米线衫,我说: “你穿得真多。”她只剩下一件半旧的棉毛衫,我顺手捏了捏她的小手臂,她忽然哎哟一声。我说: “怎么了?” “疼!” “疼?捏疼你了?”我想我没用力呀。 她摇摇头。我看她是疼的样子,就把她的袖子拉上去。天!小手臂上一点一点都是乌青的。这么厚的衣服,怎么能掐出来的。我看着欢欢,她的泪滚了下来。睡在被窝里,我问她: “你姆妈不是说她不打你的吗?” “她不打我的。她只是掐我。”她呜咽了一会,说: “姆妈说,打和掐不一样。” 我把她搂紧。听见锦锦家的狗叫声。一声。两声。 夜深了,她摸摸我的脸,说: “项链不是我拿的,可能是小林林拿的。” “你看见他动过了。” “没有,是我猜的。我肯定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小林林想着法子捉弄我,让姆妈打我。以前打破热水瓶,剪破衣服,砸死小鸡,都不是我干的,是小林林。” “真的?!那你怎么不跟你姆妈说?” “我说了,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我的。谁叫我不是她亲生囡。” …… 半夜里我被欢欢的梦话吵醒了,她在叫她的亲生母亲,她说: “姆妈……不是我拿的……姆妈……姆妈,快带我走……姆妈……” 我摸摸她的脸,她的脸上汗滋滋的。 “欢欢,欢欢。”我轻轻的叫她。我搂住她。她安静下来。 我一下子没能睡着,待到犯迷糊时,欢欢突然惊醒过来,我拧亮台灯。她站在床头。 “别冻着了,快进被窝来。” 她看看我,像是想起了什么,问: “我姆妈同意我睡在这的?” “同意的,同意的。”我把她拉进被窝。 这时候天也快亮了。我没有再睡去。我知道欢欢也没有再睡着。 “想什么呢?欢欢。” 她不作声。 我们爬起来吃早饭。欢欢吃了两大碗稀饭。然后母亲把她送回去。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金民哥跑到我家来: “欢欢在这里吗?” “不是送回去了吗?”我说。母亲在楼上听见金民哥的声音,下楼来。 “项链找到了吗?” “没有。欢欢不知跑到哪去了?” “会跑到哪去呢——不会又去找她姆妈了吧?”母亲发怵的说。 “不会吧。”金民哥也吓了一跳。 我跟母亲赶忙跟了出去找。 找来找去找不到。知情的说,快吃中饭的时候看见欢欢向村外去了,还背了个书包。 “肯定是去找了。”金民哥骑了摩托车就追出去。 “要死了,要死了!她又不知道她姆妈在哪里。”母亲说。 几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于是上广播,上报纸,上电视。没用。 仙兰嫂子的白金项链也没有找到,据小道消息说,项链是金民哥拿去的,他赌博欠了债,又不敢让仙兰嫂子知道,所以…… 仙兰嫂子这几年人一下子恹了,见老得很快。 欢欢始终没有找到。 欢欢,你在哪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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