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车在凋零的枫林外停下。
　　路秋桐负手站在枫林中，浓黑的眉依然舒展，脸上依然挂着平平常常的微笑。他身旁的树下有一块黑色的石头，石上放着一只大南瓜。一个梳着青髻的童子远远的守在马车旁。马是老马，没有车夫。
　　远远望去，他像一个最平常的植物标本，夹在枫林中。
　　这里离神水山庄外的[旗花街]不过两里。所以，丁敬从[旗花街]上最著名的那家[上娃馆]出来快马加鞭冲进林子时，一眼便看到了他和大南瓜。
　　这本就是路秋桐特意选好的一个视觉位置。
　　路秋桐微笑着，望着他道：“你至少犯了三个错误。”
　　丁敬道：“什么错误？”
　　路秋桐微笑着，道：“第一，你不该到[旗花街]去。”
　　丁敬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应该？”
　　路秋桐道：“因为你并没有嫖妓的习惯，而且现在也不是嫖妓的最佳时间。”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大多数人哈欠连天，妓女们也需要养养神。哪有心思和精力做那种事？除非这人不懂嫖妓。
　　丁敬冷冷道：“我难道不可以偶尔嫖嫖妓，也没听说正午就一定不能嫖妓。”其实他不过是想利用嫖妓的机会溜出来。这点路秋桐当然知道。
　　路秋桐依然微笑着，接着道：“第二，你也不该骑马来。”正午时分也不是骑马的时间，除了有事要办的人。
　　丁敬冷冷道：“你也不该坐马车来。”
　　路秋桐并没有应对他的反讥，淡淡一笑道：“第三，你也不该将杀气带到这里来。”他说的是丁敬穿了件黑色的衣服，而且黑得发烫。这本就是他杀人时穿的衣服。
　　丁敬冷冷道：“我一向就穿这种颜色的衣服，现在也同样是杀人的时候。”他好像随时随地都准备杀人的样子。只可惜他忘记了一点，嫖了妓后再想杀人是非常困难的。尤其是杀像路秋桐这样的人。
　　路秋桐却笑了，道：“只不过你现在只能杀一个人而已。”
　　丁敬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杀谁？”
　　路秋桐淡淡道：“你自己。”不等丁敬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既然我能想到这三点，相信邬老爷子也会想到。”
　　丁敬直到现在脸色才变了。
　　路秋桐道：“杀人本就是一行很古怪的职业，聂政，荆轲，专诸，都曾是我们的同行。”
　　牺牲名誉、家庭、事业、地位、朋友、女人，甚至还有金钱，有许多人杀人只是因为无路可走，别无选择。因为他们的生命同样操纵在别人手中。
　　丁敬冷冷道：“所以，就算你有一天能杀死我，也杀不死这个职业。”这倒是实话，千百年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种职业存在。
　　路秋桐慢慢向他走过来，一直走到他身边，微笑着道：“如果我要杀你，也会选择一个你看不到的机会。”
　　看不到的角度，看不到的杀机，看不到的刀，是不是更可怕？
　　刀光一闪而没。丁敬的左胸上已多了一道血口。由于太快，血还没来得及涌出。
　　好快的刀！丁敬甚至没有看到刀光，他或许只是感觉到！
　　路秋桐淡淡地道：“伤口有二分七寸深，足以致命。所以邬老爷子并不会怀疑你。”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我知道神水很快会让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既然足以致命，为何人却没有倒下？
　　路秋桐招了招手，那童子便将马车驶过来。
　　血这时才涌出来，很快就濡湿了丁敬的衣服。丁敬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路秋桐。
　　路秋桐居然没有一点内疚的样子，淡淡一笑，道：“谢谢。”他居然还能做出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
　　丁敬却大声嘶嚷道：“我们本就不是同一种人，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我并不欠你什么，你也不必欠我什么。”
　　互不相欠，并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所以路秋桐似乎并没有听见，他慢慢抱起了大南瓜，从丁敬身边走过去，走上了荒凉的小径。
　　

 （二）

丁敬醒来时，邬老爷子和郝香山正在认真看他胸部的伤。伤口已用特殊的药液缓释过，可以暂时抑制出血。然而伤口却显得更清楚。

他们已经看了很久，就像欣赏一个赤裸的情人。

邬老爷子又眯起了眼，点燃了旱烟。直到火星跳起来，他才缓缓问道：“你看出了什么？”他问的是郝香山。

郝香山却伸出一根青铜色的手指，慢慢摁下去，摁在伤口边缘，丁敬立刻感觉到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持续了会儿，他的额上已有冷汗。可见他正竭力忍受这种痛苦。

郝香山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忽然道：“我看出了五点。”不等邬老爷子问，他接着说道：“第一，伤口约二分七寸深。”

邬老爷子点点头。

“第二，刀有一尺七寸长。”

邬老爷子又点了点头。猛吸了一口烟嘴，火星又跳了起来。

“第三，刀是昔日铸剑大师风胡子的最后一位徒弟[百灵子]的杰作。如果没有猜错，这把刀应该叫[龙眼]。”

邬老爷子忽然插口道：“为什么叫[龙眼]？”

郝香山道：“昔年百灵子师从风胡子学习铸剑十多年，时逢乱世，后来却躲在鸡足山山下金鸡岭的一个小镇上开了间铁匠铺，恰巧鸡足山有一位隐世高人，由于终生嗜刀，遂请百灵子铸了这把刀，刀铸成，炉中突然腾起一条金龙，这位隐世高人一惊之下，用刀施展出了平生最霸道的一招。刀光一闪，龙身不见了，空中却掉下两颗龙眼击穿了这把刀的刀身，所以这把刀就多了两只眼，唤作[龙眼]。”

邬老爷子熄灭了火星，然后问道：“你怎么判断这把刀就是[龙眼]？”

郝香山眼角跳动了一下，冷冷道：“因为这把刀就是当年路血衣用的！”路血衣四十年前一出山，就用这把刀参加了正邪武林大会，当时正道派出一百三十三名高手，邪教则有四百余名。结果正派人士仅余十七名，而邪教却只余下九名。据说路血衣这把刀就要了邪教四十多位高手的命。此役之后，路血衣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一役，无疑邬老爷子非常清楚。他也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当然知道这把刀的可怕。邬老爷子沉默了会儿，然后再问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郝香山又继续说道：“第四点是丁敬为什么要在正午时分去[旗花街]的[上娃馆]，然后又忽然骑着马跑到枫林去。”

他接着说道：“第五点也是最奇怪的一点，伤口深二分七寸，绝对是要命的一刀，为什么丁敬却没有死！”

郝香山说完，再也不看丁敬一眼，竟负手走到了窗边。

丁敬汗已冷透。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郝香山能坐上神水山庄大总管的位置，并不是侥幸，而是他多年努力的结果。丁敬虽痛得汗湿重衣，但已分辨不出是热是冷。他的心已悬了起来。

邬老爷子眼里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丁敬道：“想必你已听得很清楚了，后面这两个问题就由你来回答。”

他说得很慢，慢得像一根针，慢慢刺入你的心脏。丁敬知道已到了自己的生死关头。这是在神水山庄，无论是谁，此刻都休想能拯救他。他必须依靠自己！他忽然发现，当一个人受伤躺着的时候，其实就是精神最脆弱的时候。他还不想死。

丁敬喘了口气，艰难地说道：“我已有两个月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这此任务很重，而我没有时间在晚上出去，因为这段时间我都在晚上琢磨奇门遁甲的功夫，所以只有在正午才有时间放松一下！”

这无疑是事实。

喘了一口气之后，他又接着说道：“当我站在[上娃馆]楼上时，正巧看到一辆马车朝[旗花街]方向驶来，虽然距离较远，但我一眼就看出赶车的人抱着一个黄澄澄的大南瓜！”

神水山庄附近没有灌木林，除了那片枫林，皆是平原。[旗花镇]正好在平原的中间地带。如果目力极佳，天气好时，的确可以看到坐在马车上的人。

这一天的天气的确不错，这是不是丁敬的运气？

说完这些话，丁敬似乎很累了。他感到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丁敬又闭上了眼。当他用力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大的一个秘密。

----“我的心脏在右边！”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