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四）断肠相思剑

　　深秋。黄昏。狮子山的枫叶已红，红得令人相思。

　　夕阳温暖，暮风轻柔，岂非正是相思的时候？

　　陆西山背负双手贮立在[五凤楼]上，楼高四丈。一阵风过，窗外有红叶随风飘进来，有一枚就落在他的肩上，似乎缱绻着，不肯离去。他盯着远处的群山，似乎融入到萧索的秋意之中。

　　小楼峭拔而宁静，就像他这个人。他已步入中年，他的剑虽还在，而心却埋藏着更多的相思。“相思易碎，相思无悔”，他是否正在享受夕阳下的那最后一抹红晕？

　　顺着小楼望下去，可以看到古城并没有城墙，布局沿街道主干线从四方街向六个方向伸展，形成一个巨大的“木”字。若有城墙，便成了一个“困”字。困而生乏，困而情伤，岂非正是人类的共同悲剧？

　　小楼就处在古城笔直的最末端。这时候，正有个人抄着手，循着“木”字的那一竖穿过忠义石牌坊，然后走过护城河上的金水桥，施施然沿着缓缓向上的山坡径直走来。他走得并不算太快，但忽然间就到了小楼面前。

　　白衣如雪，长身而立。后颈探出一张黑色的琴骨。风又吹起时，这人的身子竟随着风力升起来，像一只飞翔的白鹤，恰好停在小楼狭窄的廊道右檐。

　　“你还是来了。”陆西山缓缓转过身子。

　　“五年一约，断肠相思。”这人竟也露出一种萧索之意，慢慢道：“我不得不来。”

　　陆西山点点头，右手轻抚腰畔的长剑，目光中露出寂寞之色。长叹一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柄剑已有多久未曾出鞘了？”

　　“十五年。”白衣人缓缓将琴从背后抽出，凝望着。然后忽然道：“就像这张焦尾琴。”

　　陆西山又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平日使剑，我是不用这把剑的。”

　　“我知道。”白衣人说，“这一定才是传说中的那把[相思剑]。”停顿一下，他又慢慢接着道：“昔日两战，你虽用得也是名剑，但我知道它们都不是属于你的配剑。”

　　陆西山眼里露出尊敬之意。突然道：“我也知道你并没有用过这张真正的[断肠琴]。”

　　白衣人目光中也闪现出奇异之色。两人目光相碰，擦出了火花。

　　惺惺相惜的火花，似乎点燃了深秋的红叶。谁说英雄无情，谁言相思断肠？

　　“抱琴萧别鹤，相思陆西山。”

　　一琴一剑，似敌似友。两个江湖上最传奇的人物，为何竟订下了生死之约？风拂过，秋意更深了。深在秋山，寥在人心。

　　萧别鹤凝望着陆西山，黯然一笑，淡淡地说：“昔年杀气太重，根本不配用这古琴。”他缓缓踱进小楼大厅，将琴轻轻放在圆几上。漆黑的琴，琴身在夕阳下泛起血黄色的光泽。

　　琴音将起。琴是断肠琴，人呢？抚琴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陆西山忽然解下配剑，也郑重地放到圆几上，然后凝视着这柄剑。剑鞘以黄金镶边，白金为剑锷，锷上雕着一个相思结。四尺七寸六分长的剑，重二十九斤四两三钱。他的目光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春暖花开，快意江湖，本就是江湖少年试剑的日子。剑光划出优美的弧线，照亮了旷野。突然一剑刺出，血花溅起......

　　琴声忽然响起，婉转多情，难道这就是名震天下的断肠曲？陆西山终于拔出了长剑，身剑合一，冲天而起。血红的剑沿着夕阳之纹向天外飞去......

　　“秋风起，夕阳照，莫道不销魂，相思令人老。”

　　****** ******

　　红叶满坡。正是小楼秋尽时。

　　司马飘飘上楼时，陆西山仍痴望着山坡下的红叶。剑已归鞘。红叶在秋声里作最后的缱绻。

　　陆西山自言自语，喃喃道：“生如红叶得秋风，无憾也。”

　　司马飘飘也走到窗子另一边，望着满坡的红叶，冷冷道：“可惜红叶虽多情，总被寒霜欺。”

　　“你是来杀我的，所以感觉不到这相思的缱绻。”陆西山没有看到她手中握着的剑。

　　司马飘飘的手握紧。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因为你早已来了。”这理由显然并不够好，所以陆西山接着说道：“还有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司马飘飘居然并没有否认。

　　能见到当世两大高手的决斗，的确是种福气。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包括他们的仇敌。只可惜琴已遥，人已遥。

　　决斗之后，必然是强驽之末，正好渔翁得利。所以这正是司马飘飘最好的机会。

　　司马飘飘却并没有出手，反而忍不住问道：“我一直不懂萧别鹤为何突然就走了？”

　　“因为他也跟我一样，是个多情的人。”

　　琴是断肠琴，人非断肠人。人类岂非总是陷入这种无谓的困惑？

　　陆西山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

　　司马飘飘垂下头，脸上起了变化，道：“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杀死我的父亲。”

　　陆西山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过玉龙三国的传说？”

　　司马飘飘道：“你说的是不是巫鲁游翠国？”

　　陆西山道：“是的。”

　　玉龙三国自古相争，自从创世纪后，东巴祖神丁巴什罗神一直致力于三国的调解。然而玉龙第一国和第二国总有魔道之人掌权，使得两国杀伐之气越来越重，玉龙第三国也逐渐被卷入这场战争。原因却是杀伐之气破坏了人界的生态平衡，经年的战争使人界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局----外部是不断的神魔战争，内部是绵延的江湖杀戮。神界无力，魔焰高涨；英雄末路，儿女殉情。

　　不知过了多久，陆西山缓缓道：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相思？”

　　司马飘飘道：“相思断肠，相思只能带来伤害。”

　　“你错了。”陆西山侧过身凝望着她，缓缓说道：“我就知道有一种相思不会带来伤害。”

　　司马飘飘不解地问：“是哪一种？”

　　陆西山平静地道：“其实是一种声音。”

　　司马飘飘道：“是什么声音？”

　　陆西山忽然脸上起了一种奇异的红晕，慢慢的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见过红叶轻吻屋檐的声音？你有没有听到过花儿对着苍穹绽放的声音？你能不能听到秋风中传来的糯米在酒槽中蠕动的甜甜的声音？你有没有听到过雪地上的红狐拥抱在一起的声音？……”

　　司马飘飘静静地听着，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轻柔美妙的纳西族情歌。声音温暖而平静，带着一种远山的呼唤般的成熟而自然的魅力。

　　陆西山道：“只要你愿意放下手中的剑，站在属于你的生命的内心，你就能听到这些声音。”

　　这本是玉龙第三国才有的风景。难道陆西山是玉龙第三国的人？

　　司马飘飘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剑已松开。

　　“我知道有这种相思的人，一定不会杀害我的父亲。”

　　相思无言，相思多情。谁说相思不能解困？

　　夕阳已作别西山。幸福的夜晚已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