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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谈柳的文章 一 知堂老人的文章,像《金鱼》,像《赋得猫》等等,依他自己的话说,用的是赋得的手法。又说,他写文章向来以不切题为宗旨,假如有人想拿去当作赋得体的范本,那是上当非浅。我因为写《柳下丛谈》,找他的《杨柳》一文来看,果不其然,所谈内容与杨柳相去甚远。然而文中提到的几种以“杨柳”为题目的文章作法倒是可供参考:“譬如向来专做义理或经济的工夫的朋友,可以先说松柏在山河可作栋梁,杨柳植于河边,不足供爨,结云,呜呼,君子小人别亦犹是矣,学者其可不慎所立哉。又或云,杨柳顺树之生,逆树之亦生,若旦旦而摇之则不生也矣,君子于此可以知治民之道已。治考据者可以考杨与柳的分别,喜词章者可作小赋....”我想了想,这些方面我都不在行,若硬依此来炮制一篇杨柳文章,只怕也是不脱古人之调,难有自己的面貌,幸好文中还提到了别的作法,即“或述故事,或说感想,或叙物理”,这很合我的心意,觉得依此作清通小文,大概能像知堂老人说得那样,阅者可以给个及格的分数。 二 一个人摸到了一点写作的门道时,难免会开始计较起自己文章的好坏,尤其是写“杨柳”这类代代都有人在写的题目,下笔更是谨慎,怕一不小心就流入俗套,步人之窠。我们看知堂老人的《杨柳》,觉得这写法有异于人,不俗!前人后人大概很少会这样写。我们看笠翁的那篇《柳》,他的开头就吸引人,“柳贵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乎长,不长则无婀娜之姿,徒垂无益也。”起笔彰显个性。及至说到鸟声之所以宜清早听,是因为清早人大多未起,鸟无须防人,一心一意摆弄它的巧舌就是,故能发天籁之音;而当众人起时,鸟生虑患,虽欲鸣而不得,鸣亦无好音。这种说法就大有庄子知鱼乐的趣味,我们便觉得他的文章实在出彩,甚至读后忍不住想跟他抬抬杠,说鸟声,其实什么时候的鸟声都是好听的,清早的听起来最舒心,那是因为清早人少杂虑,心静的缘故。 三 过去国文老师教我们写作,说写文章要有所寄托,立意要高。譬如写柳,柳的枝条下垂是不忘其本,无心插柳柳成荫是它的生命力旺盛,象征劳苦大众,如此等等;再或引经据典,转来绕去就是以柳写人。奇怪的是,老师所教的这些我现在非常不吃,且讨厌这种作文之法,以为是新八股。真这么容易看见柳什么的就想起人什么的,世界一定已单纯而干净。不幸的是,世界正越来越复杂而肮脏。所以,我不喜欢读“此等”言志文章,但丰子恺先生的《杨柳》是个例外,虽然他也说了柳“高而能下”的话。 四 我以为所谓的美文,除了要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外,总得有一手让人心疼的文字才好。丰子恺先生说,因为他的画中多柳,所以有人说他爱柳,人说他爱柳,他也就觉得自己真与柳有缘。可扪心自问,却发觉他爱柳是出于偶然,只不过看见人家在种柳,他就讨了一株来种,因柳在当地的司空见惯,顺手就长常把它作为画材,因此看他画的人说他爱柳,他自己也觉得与柳有缘了。但倘若他当时看见人家种的是荆棘,他说,他的画中多荆棘也说不定。结云,天下事往往如此。又说,假如他存心和柳结缘,那就可以附会种种理由,找冠冕堂皇的话来说,天下事又往往如此。还说,即使他说过爱柳的话,也是很平常的,仿佛他偶然买一双黑袜穿在脚上,逢人问他“为什么穿黑袜”时,就回答说“我喜欢穿黑袜”一样,当不得真。丰先生的文字一唱三叹,顾盼生姿,那真叫好!平常的话里藏深刻的思想,境界有了,幽默也有了。大概写杨柳这类老套的题目,总得从旁门入手才好,直接就柳谈柳,不容易有新意。然而我这话也是不可靠的,像张晓风女士那篇柳,写得就非常有新意。 五 杨柳的美,在于它的“柔”,这是有别于其它树种的,好比汪曾祺老的小说,一反主流作品,文风给人一种母性的美。而柳在我的眼里,恰也是一种母性的树。女性作家用她那感性的笔来写母性的柳,往往能出彩。张女士在《咏物篇.柳》中直面柳本身,说,“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说,“别的树总有花或果实,只有柳,茫茫的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说,“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说,“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也没有——除了美”,说,“柳不是匠人的树,它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当我们面对这样的文字与情思,还能说什么好呢?千古同一题目,到了不同的大家手里,就有了不同的面貌,何也?无非他们是真能以我手写我心。清.廖燕在《山居杂谈》中云:“世人有题目始寻文章,余则先有文章偶借题目耳。犹有悲借泪以出,非有泪而始悲也。”不独廖燕,文人能写千古美文,其由亦在此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