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象征手法的特点
和一般象征主义作家一样,易卜生笔下最经常出现的是关于死亡的象征形象。如《培尔*金特》中铸纽扣的人、《罗斯莫庄》中的白马、《小艾友夫》中的鼠婆子、《咱们死人醒来时》中的教会女护士。死亡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易卜生的人物,无论怎样都无法解脱。培尔*金特为了躲避死神的追逐,重新回到索尔薇格的身边,然而索尔薇格这个伟大的女性,同时也是一个死神的象征。只不过这个既是情人,又是母亲的女人使培尔的死变得稍微乐观了一点,犹如一个人死后进入了天堂而非地狱。罗斯莫对待死亡则要干脆得多,他带着吕贝克直接投入了死神的怀抱…………。
易卜生关于理想的象征形象也经常出现。如《布朗德》和《咱们死人醒来时》等剧中的“高处”,《建筑师》中的“塔楼顶”。而理想总是无法实现的,这反映了易卜生悲观而又神秘的人生哲学。一方面他相信人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又认为死亡会征服一切,人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他认为人是有罪的,人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赎罪。因此,他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带有赎罪的想法。
象征手法的运用,为易卜生的剧本带来了新意,为观察和反映现实生活提供了新的视角;也使现实主义从注重表面真实的牢笼中解放出来,面对一个更加深刻和广阔的世界。同时,象征手法还为易卜生的剧本带来了浓郁的诗情。《海上夫人》中的大海、被称作“美人鱼”的艾梨达和艾梨达对大海的无穷眷恋,所有这些,使易卜生在处理妇女题材时,不再像中期剧作那样沉重,而是充满一种温柔的意味,一种绚丽的色彩。
易卜生常常用象征为他的剧本制造一个总体气氛,以此把剧中人物和事件交织起来,借以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海上夫人》中海的影子不但笼罩着艾梨达,要她作出选择,也笼罩着房格尔大夫和剧中的其他人,他们都感到了海的影响,并努力把艾梨达,也把自己从这种影响中拉出来。《野鸭》中的“野鸭”,《罗斯莫庄》中的“白马”,起到了与此相同的作用。
易卜生有的象征不是为了制造总体气氛,它们出现在剧本的某一部分,我们可以叫这类象征为局部象征。这类象征往往使用得生动活泼,能大大增强剧本的表现力。《小艾友夫》中的吕达是一个性欲极强的女人,她希望旅行归来的丈夫沃尔茂和自己在一起,但是沃尔茂怀着心事,自顾自地睡了。第二天,吕达用一句诗向沃尔茂表达自己的不满:“香槟摆在桌子上,可惜你不尝一尝”。吕达用香槟象征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十分委婉。这句诗很适合吕达这个上流社会妇女的身份,也很充分地表现出了吕达的性格。同时,这句诗使剧本台词显得活泼多变、耐人寻味。《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中雪夜里的雪橇铃声,也是一个用得很好的局部象征。这铃声是一首新生活的赞美诗,是美丽生活前景和青春活力的象征,为剧情的发展增添了神奇的韵律。后来这一戏剧情景被套用在栗原小卷的一部青春电影中,伴随着铃声出现的还有栗原小卷漂亮的半裸身体。可惜的是,这一微小的改变,非但没能让戏剧情景增加感染力,倒是凸显了日本艺术与生俱来的庸俗。
易卜生有的局部象征,是对人物内心情绪的象征。这类象征外化了剧中人物欢喜、厌恶、高兴、恐惧等各种情绪,有助于深入剖析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小艾友夫》中“一双瞪着的大眼睛”就属于这样一种象征手法。沃尔茂与吕达自私自利、沉湎情欲,对孩子小艾友夫毫不关心。小艾友夫掉进海里淹死后,这对夫妻良心不安、自悔自责,感到难以在一起继续生活下去,吕达总是看见小艾友夫一双瞪着的大眼睛在盯着她。这双瞪着的大眼睛,就是这对夫妻后悔、自责、恐惧等内心情绪的外化。《群鬼》最后一幕,欧士华对阿尔文太太说:“妈妈,把太阳给我”。也属于这类象征。阿尔文太太被旧伦理道德葬送了一生。她修建的孤儿院被大火烧得片瓦不存,唯一的希望儿子欧士华又由于遗传病变成了白痴。阿尔文太太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对欧士华来说也是如此。太阳正是他们心中可望而不可得的事物的象征。光明的太阳让人感到的是一片黑暗,一阵痛苦的抽搐。
一般来说,易卜生的象征对象是清晰、明确的。如《小艾友夫》中以“黄金和绿树林”象征吕达的财富,以“鼠婆子”象征死神。易卜生也有一些象征的象征对象是模糊的,这类象征能激起人的某种感觉,但是很难把这种感觉解释清楚。它们往往是对某类比较抽象的事物的象征。如建筑师索尔尼斯爬上塔楼顶把花圈挂在风标上时,希尔达听到的天上的竖琴声。许多外化情绪的象征也属于这一类。易卜生在很多剧本中提到“向上走”,这使人感觉其象征着某种美好的东西、某种理想,但它具体的含义是什么,却很难说清。《小艾友夫》中吕达为了求得良心的平安,“跟那两只瞪着的大眼睛和解”,决定和沃尔茂一起在生活中负起“人的责任”。这时,他们感到新的生活展现在面前,小艾友夫的死让他们的精神升华到一个很高的境界。这时,他们的对白中出现了“向上走”:
吕达:你瞧着吧——宁静安详的日子有时候也会落到咱们头上来。
沃尔茂:到那时候咱们也许会知道,那些灵魂并没有离开咱们。
吕达:灵魂?
沃尔茂:是的,跟咱们生离死别的那些人将来也许还会在咱们周围。
吕达:对,咱们的小艾友夫。还有你是大艾友夫。
沃尔茂:将来咱们过日子的时候,也许还会偶然看见他们一两眼。
吕达:艾尔富吕,咱们上哪儿找他们?
沃尔茂:咱们往上走。
吕达:对,对,往上走。
沃尔茂:往上走——朝着山顶走,朝着星球走,朝着伟大肃静的地方走。
“往上走”不是一个具有明确意义的象征,但让人感到精神超越肉体的宗教式的虔诚和庄严。象征对象的不确切性,为剧本增加了回味和想象的空间,也更增添了易卜生戏剧的神秘意味。
有时,易卜生同一个象征的象征对象并不是单一的,而呈现多样化的特征,常常具有交叉和延伸的特点。如“白马”象征死神,又象征罗斯莫庄死去的人,进而引伸为罗斯莫庄古老传统和一切旧事物的象征。易卜生象征手法的多样性和丰富多变,也表现在他所使用的象征体不拘一格、各式各样上。有时他使用的象征体是抽象的观念,有时是具体的物件。有的象征体由一个人物承担,这个人物既是剧中不可缺少的角色,同时又是一个象征。如索尔薇格、〈海上夫人〉中的陌生人。有的象征体是一件事物,如“塔楼顶”。有的是诗句或音响,如“雪橇铃声”。有的是一个戏剧动作,甚至整段戏剧情事,如“培尔*金特剥葱”。有的是一个神话或幻想境界,如“山妖王国”。在象征对象相同时,易卜生使用的象征体也经常不一样,如象征死神,有的剧本是以“铸纽扣的人”、“鼠婆子”这些具体人物作为象征体,〈罗斯莫庄〉中死神的象征体则是存在于意念中的一群奔腾的“白马”。〈海上夫人〉中控制艾梨达的神秘力量同时由海和“陌生人”来象征,“陌生人”是海的化身,人化的海。
(节选自我的论文〈现实主义的象征——易卜生戏剧的象征主义倾向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