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方 飘 来 的 雪

北方人对雪有着一种古怪的情结。

即便你身在远离寒冷的城市，当天空变的越来越高，云彩越来越淡的时候，仅仅因为北方有雪的消息，就会莫名其妙地沮丧。

我还有更有趣地经历，2000年，家乡下了一场没膝的大雪，这在东北也已经不是常事了。当时我和家人正在分钟寺附近的颐芳园体育中心里游泳，至少十几个长途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话题都是同一个：“泽西，下雪了，真他妈棒！我发誓你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怎么着，回来瞧瞧？”

在颐芳园洋溢着热带风光的游泳馆里，在那一瞬间，我居然惘然若失。后来我知道，在潜意识里，“有雪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这个沉重的概念，即便你离开了多久，你改变了多少，都一直在固执地提醒着你。

无论怎样刻意地去忽略地域的概念，执拗的关于雪的情结，依旧是北方流动公民心底里最软的地方。

还有汉字！

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开篇就是：“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若干年来，每逢风中带来凉意，不自主地抬头看一眼寂寥的天空，这行既不精致也不古典的文字就涌上来，心头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愁绪弥漫开来。

湖北人张浩这样评价雪：“我看不惯它洁白后面藏着的寒冷。有它的日子里，你要是顶不住，它就会把你冻结得跟它一样。但你不可能跟它比所谓‘洁白’， 雪就像进城打工的地道民工，虽一尘不染成群结队飘飘洒洒地来到这块土地上，把一切打扮得如此纯白美丽。可无端的东西还是要降临于你，人们依旧会来践踏你、也不欣赏你，……无论你怎样努力，他们想到的是你的坏，利用的是你的好，这里容不下你，你还是自动的默默的离去或是消失吧！”

张浩说这番话的时候，是1999年的年初。当时他蜷缩在一个阴冷车库的角落里，几块木板搭就的很写意的“床”上，有几条分不清花色的被子。

张浩，男 。湖北武汉人，27岁，大专毕业，室内装饰设计师，来京四年多，现任北京XX房地产开发公司装饰部经理。

1998年3月，22岁的张浩经学校老师推荐，同老师的儿子刘好以及另外两个同学，来到老师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好友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那个公司当时很大，部门多得让张浩都有些吃惊——工程设计部、土建工程部、木门工程部、铝窗工程部、质检部、施工技术指导、材料、销售、财务、装饰……

张浩们当时兴奋极了，他们一下子忘记了上千公里的旅途劳顿，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我受到的第一个打击来自一个保洁员。”张浩的声音很低：“我没有用过抽水马桶，去了厕所后到处找不到冲水的东西……我本来想找人问一下，又不好意思，就想溜掉，但是一个穿着保洁服装的女人在走廊里大声地嚷了我。我不知所措地解释我是新来的员工，她看我是外地人就不依不饶，直到嚷来了很多人。我当时就是一个想法，找个地缝钻进去死掉。”

张浩几人都是学室内设计的，就被分在装饰部工作，公司里称他们为设计师，胸前挂着一张跟身份证似的彩色设计师工作证，本来他们感到这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但是因为马桶的事，几人的心情都很灰。

来的第三天开始工作了，张浩发现整个部门除了一个四川人外全是北京人。经理开了个短会，简单介绍一下后，一边发公司制度表一边说：“从今天开始大家就是一家人，一同把工作干好，实用期3个月。我将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不管是谁，我都会按按公司章程办事。所以，在这里不会有北京人和外地人的不同，希望大家合作愉快，共同为我们的目标努力。好，不多说了，开始工作吧。”

经理的话，肯定在最初的一刻，消除了几个孩子的距离感，至少是他们简单地理解了努力工作的结果是什么。的确从这一刻起，张浩等每个人都非常努力地工作，每天都加班到晚上9点。

因为装饰部的服务对象是下班才有时间的未入住的房主，房子盖好买出去后，装饰部设计全部工作都由这个部门承担。客户要求很高，每一个细节都要向客户详细的讲解，客户细嚼慢咽思考后还会来回的改动，所以来不得半点马虎，也特别要有耐心。为了作好前期工作，避免后期的法律纠分，公司要求装饰部每个人都要很小心。

装饰部里有一个北京人李洋，能说会道，有着北京男人通常的习惯，诸如腰上挎着三四个皮包，连打火机包都是真皮的等等。其人还有一个最大的嗜好，一会儿没有人供他取笑，便难受极了，张浩等人就成了他每天的话题。马桶事件被他嚼没了味后，几人每天拿着磁卡跑到外面给家里打电话就又成了他的素材：“张浩，你们烦不烦？哪来的那么多话要天天打电话汇报？买个手机去呀，男人腰上没个带响的乍叫男人？”看到几人的脸红红的，李洋就又凑上来乱闹一气，以示友好。

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一天午餐时候，经理宣布放两天假，说这段时间累了，叫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张浩几人兴奋极了，快半年了，北京还是电视里的北京，还没有上街逛过，几人就兴奋地商量请哪位同事赔着好好玩玩：“我先说好，一切费用我们出，只是请个向导……”张浩唯恐大家不给面子，赶紧补充了一句。

李洋走过来笑嘻嘻地拍着张浩地肩膀：“向导？你很有钱呢张浩？知道请一个导游一天要多少钱吗？算了，你别问了，你也请不起。”几人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沉静良久，一个女同事说：“你们要去哪儿吧？我可以给你们指点指点路线，要是顺利两天时间就差不多能逛完两个好地方。”

刘好嗫嚅着问：“北京哪里好玩？”女同事笑了：“北京好玩的地儿多了，半天也说不完呀，要不你们去图书大厦买几本关于北京的书，再到报摊什么的买张地图，这可比请导游还全面细致。”

因为觉得是自找的霉气，几个人心里都很憋屈，吃完饭都回住处了。张浩憋着一肚子气找遍了住所附近的所有书店、书摊，买了几本关于北京的书和一张地图，坐在床上就像读小说一样一夜读完了这几本书，看了又看这张北京地图，终于感觉自己跟一般的北京人知道的差不多了。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再也没问过同事半句关于北京的事。

张浩掩了掩被子，端起冰凉的水吃了一大把各种颜色的药，显得有些疲惫：“……这时，我想到了家乡。我的家很美，打开门就是碧清的山和碧清的水。我的祖祖辈辈就在那一片土地上生活和劳作。我从那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山梁上望着我的家，我们家在一片碧绿的中间，美极了……但是我们穷，在不被称作城市的地方，有太多的和我父母一样的人，他们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深夜了还没有休息，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低得让人无法想象，对城市他们怀着天生的敬畏……因为城市叫他们乡巴佬。我不因此而讨厌城市，我只是为城市惭愧，城市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是无辜的。”

刘好和张浩不同，说话很直也孩子气：“那个他妈李洋，经常把他的活交给我们做，自己总是提前下班出去约会。可是只要出丁点毛病他都全推在我们身上，表扬却全是他的。后来总经理给我们每人佩了一个手机，说是奖励也是工作需要，我们那份高兴啊，可他又接着宣布李洋为装饰部总经理助理……这下他就开始牛上了，理直气壮的吩咐我们做事就成了顺理成章的，妈的，当官就是好，成天摆架子，做样子，有事指示下属，出事上头顶着，挨骂下头替着。……其实大家工作都比他出色。实用期过去了，工资虽长了，可他比我们多了一半，心理着实不服气，说白了经理赏识的不是工作好的，而是会拍的马屁精。每次开会都说自己注重的是人才，是实力，是能力，不是别的……要真是这样，这个助理就应该属于我或者张浩，再轮也轮不到他呀？……

张浩使劲推了刘好一把，笑了：“……也想过辞职；想过报复他，想过象他那样的方式当马屁精，去争取那多一倍的工资，你知道那段日子，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一般的重要。……可我们做不来，心里的不平也没法向谁诉说。想到来时老师说要我们老乡团结，跟同事要处好关系，外面的社会‘关系’复杂，也许就是这些吧。”

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几人着实体会了一把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的滋味。幸好室内有暖气。不过空气太干燥，呆不到半天，鼻子就流会鼻血，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张浩们一见到雪就希奇的跑出去当宝贝似的，不一会儿就开始在地上乱画一通，把它弄得跟希泥一样难看，所以感冒三天两头就来光顾一次。几个孩子总是挺挺就过去了，同事们却不高兴，李洋就常常用手指着刘好的鼻尖说：“看看你，几乎天天感冒，受那罪干吗呀？去买件棉衣嘛……外地来的打工仔们都跟你似的，节省到这份上也没富起来。”

张浩知道他们背地里给自己和同乡取名铁公鸡，说他们一毛不拔，来了这么久从没请过客。请客的概念对于张浩是个梦想，如果我说单位项目告捷的大会餐是他第一次吃饭店您肯定不信，但这是真的。姐姐为了张浩的求学之路很早就嫁了一个没有丁点爱情的的赌棍，因忍受不了打骂，婚后三年就离了，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回了娘家。姐夫一家很凶，说结婚时娘家要的聘礼要得比城里人还高，不是嫁女是卖女，三天两头来大闹一翻。这事是母亲一手包办的，母亲觉得没脸出门，一气之下去见了河神。张浩那时在县城上高中住校，赶回家时母亲尸骨已寒。小小的张浩拿起一把柴刀就去姐夫家算帐，姐姐死死拉住他：“都是我害了这个家，是我不好，要是我忍忍就不会成这样了……妈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呀，弟弟。”

年轻的张浩当时的梦想很简单——赚了钱，回家请姐姐去县城最大的饭店吃一顿。这么简单的梦想，没想到那么久他都没有实现，居然变成了一个情结深埋在张浩的心底。

北京的风实在太刺骨，几人忍受不了寒冷，这天发了工资，就一同请了一天假，每人去街上买了一件棉衣。穿着簇新的羽绒服走在街上，几人的心情无端地好，兴高采烈地看了一场电影《拯救大兵瑞恩》。看完电影几人在一个小吃店吃东西时，刘好发了一大通牢骚：“老美真他妈有病，八个人救一个人！你知道这叫什么？数学不好！上小学算术一定没学好。唉，美国的基础教育让人担心啊。”惹得周围的食客都忍俊不禁。

晚上张浩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就告诉姐姐说过年一定回家，没几天了，要么不给结清工资。从那一刻起几人就开始做起回家的准备，直到把计划好的东西都买齐。

进入腊月，工程也接近了尾声，发给他们的薪水和奖金让几人欣喜若狂，二十几岁的孩子当真还没见过成沓的钱，当晚兴奋不已地请来了几个朋友聊天喝酒，菜就很简单，但是酒却准备得足够。一年的甜苦辣都因为酒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刘好将七八瓶啤酒倒进肚子里之后，走进里间插上门倒头便睡。

大约午夜2点左右听到啪啪的敲门声，张浩以为是声音太大影响邻居休息人家过来警告，起身开门想跟人家说声对不起。谁知门锁刚转动，砰的一声，一股极大的力就把他推倒了，头被撞起一个大包，顿时晕了过去。醒来时，自己已经被用绳子另外几个老乡绑在了一起。现金、手机、手表、存折，衣物等被全装进了一麻袋。几个蒙面人正用带着手套的手扯他们的头发扇他们的耳光，用脚踩或踢打他们。大家都不停的说：没有了，全部都在这里……蒙面人根本不相信便开始变本加力地打人，

这时喝得大醉的刘好起来小便，就看见了眼前这情景，立马缩回去插上门锁，吓得懵头转向地爬出窗外，站在了空调机上。蒙面人踢开房门发现窗半开着，一探头发现了他——可怜的刘好，一紧张就失足掉下了楼。

歹徒离去时是匆匆的，想来他们一定看到了刘好的模样。那天白天下了一天的雪，地下能见度很高，那一片是空白的绿地区域，白天没人走动，可以很清淅地看到一个趴在白雪上的黑影子。

张浩的老师夫妇是第二天赶到北京的，失子的创痛使素来文静的老师失去了理智，痛极的老师不由分说地给了每人几个嘴巴然后又抱着他们痛哭不止，张浩几人齐刷刷地跪在了老师面前。

公司李经理是老师朋友的发小，所以在后事的处理上很给了发小面子。老师夫妇受到的打击使他们在精神上都有些了问题，没有等到警方的结果就草草回了家。送走了老师几人回到住处，其余的几个同乡匆匆收拾衣物，也去了火车站。   

张浩没有跟他们走，脑子里乱成一团，独自坐在椅子上回忆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发愣。他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家他无法回去，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给家人买的东西都被歹徒洗劫一空，北京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二十二岁的男人张浩在1998年腊月的寒风里，号啕大哭。

李经理这时派人把他请到办公室，告诉他不用怕也别着急走，先搬到他办公室住，相信警方很快就会查清的，公司也准备给他们点补偿。张浩咬着牙说谢谢不用了，他们都走了，我也不是因为这事，前几天就计划好准备这几天回家的。

李经理拍了拍张浩的头充满歉意：“这是意外，你们是我朋友介绍来的，没照料好你们我有很大责任。你看现在这年关，客户们想住进新居过年所以催得很紧。你就再多呆两星期，警方也还需要你配合查找证据，早点破案。就算你留下来帮我好不好？”

话到这分，想着一年来得一切，想着李经理也是北京人，却当真没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张浩不由得热泪奔流，哽咽着点了点头。忙忙碌碌的两个星期过去了，也没听到警方破案的消息。

单位开始放假了，张浩到财务室去结算工资，公司除了给他的补助外，还额外发了3000元的年终奖金。财务经理给张浩的一封李经理的信，是他没有想到的。打开信，一张回家的卧铺火车票和一张字条掉落下来：“我有事不能送你，你工作很出色，欢迎你能回来，一路顺风。”这是意外的，张浩倒今天还保留着那张字条。后来李经理因为各种原因被判了刑，张浩去看望时李经理还落了泪。

张浩将三千元钱如数汇给了姐姐，在准备回家那一瞬间还是犹豫了，回家干嘛呢？自己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却无法给家人带来欢乐。他尤其怕看到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那张脸会使他痛苦，会使他对家乡失去信心。他在车站徘徊了很久，毅然把火车票换给了一个广东人，广东人不仅乐不可支，还多找了他三百元。

张浩给姐姐挂了一个电话，告诉姐姐自己不回家了，广东的一个朋友约他去那里过年，火车会在家乡的小站停10分钟，他会看到家乡的。

火车按时停靠在小站。

张浩透过窗户上隐约的霜花，贪婪地望着分别一年的家乡，那是他多么盼望的地方啊，但是他的眼睛突然被一幅画面凝住了——他的姐姐，站在湖北冬天特有的寒冷里，双手捧着一个杯子，翘首在寻找着什么。

张浩不顾一切地冲下火车。

姐姐笑了：“这是你最爱喝的鸡汤，姐给你炖来，怕凉，用手巾包着呢，快趁热喝一口……”

张浩和着泪喝掉了姐姐的鸡汤，在湖北特有的寒冷里。

张浩今天在中关村的一家IT公司，做的还好，偶尔来我这里混上一顿鸡汤，总说没有他姐姐的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