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含笑
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溜进来,被切割得很整齐,愈加得显出房间的零乱。一些细小的尘粒在光影中飞舞,很忙碌的样子。电脑开着,正播放着我从网上下载的MP3,旋律很熟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哪一支曲子。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者是说点什么。
“有烟吗?阿恶?”身边的女人仰面躺着,闭着眼睛。
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她没有一丝表情,声音也没有一点波澜,雕像一般,如果不是她脸颊边薄薄飞了一层红晕,我几乎会怀疑自己刚才不过是如情窦初开的高中生一般做了一场绮丽缠绵的春梦而已。
我伏身过去,吻她的唇。她的睫毛颤了颤,把头侧向墙边,睁开了眼睛,盯着墙上我用圆珠笔画的一只蓝色的蜘蛛。
“阿恶,有烟吗?”她再问了一次。
“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她知道我真实的姓名,我很早就告诉了她。只有刚接电话的是别人时她才会说那个名字。我一直想要听听她叫我名字的声音,有时我会故意敝着嗓子问:“喂,请问找哪一位?”可她总能识破,“得了,阿恶,我就找你。”
在网络里,我叫“阿恶”,当初选了一个胡子拉茬的恶狠狠的头像,反正“男人不狠,女人不爱”,于是就随手取了“阿恶”这样一个名字。很多人都念做“阿e”,而她从一开始就叫我“阿wu”。她一直不肯叫我真实的名字。
她沉默着,对于我这个提过多次的问题没有回应。
掀开被子,我赤裸着走到桌前去拿烟,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她能扭过头来看看我,但是我还是失望了,直到我重新钻进被窝,用已经发凉的腿去缠她,她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我画的那只蜘蛛。
我突然有点妒意,对我自己无聊时画在墙头的那只蜘蛛。
“TMD,明天我就涂了它!”我在心里悻悻地发着狠。其实我知道我是不会那样做的。我知道,如果不是那只蓝色的蜘蛛,我不会如此幸运地拥有了她。
她点燃了一只烟。
我认识的很多女孩子都吸烟,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唯有她,她吸烟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心痛。看着她指间明灭的烟头,一段一段地变成灰烬,然后被她纤细的手指弹落,我的心底里就会有一种无从把握的痛。
她无声的对着墙吐了一口烟,那只蓝蜘蛛在烟雾的背后若隐若现。
我从背后搂着她,手指轻轻搭在她柔软的小腹上,用指腹来回地摩搓着,我喜欢她的皮肤,光润如丝。
她的目光终于离开了那只蓝蜘蛛,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慵懒地浅浅笑了。我的手自然地滑在她的腰上,顺着她的脊梁上下游走。每一次看到她笑,我总会意乱情迷。
其实她真的说不上漂亮,很普通的一张脸,普通得找不出有什么值得描写一番的。但她总是浅浅地含着些笑意,稍纵即逝一般,却又一直隐隐约约,似妖媚又似端庄……这笑意如诱饵般吸引着我。当她对我笑时,我甚至会发傻地想要为了她而赴汤滔火。一直自诩为“新新人类”的我会有如此古典的念头,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理喻。
“含笑,告诉我,你叫什么?”这是我第N次提这个问题,我明明知道她不会回答我,可还是忍不住再次问她。她的笑脸在烟雾后开做一朵花,她说:“阿恶,我叫含笑呀。”
当她真真切切地贴紧我,在我的怀里和我一同“The happiees of fish and water”的时候,我却只能以网络里虚拟的名字来呼唤她,这让我有种在虚拟性爱的感觉,无法淋漓尽致的遗憾。而她却很乐意在真实的我的怀抱中一次又一次叫着网络里的“阿恶”。
我无法把握她,正如我无法看懂她无时不在的浅浅含笑。
二.从此飞来
“飞来的鸢”是城市中一家很有名气的酒吧,它以一种独特的浪漫吸引着顾客: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侍者为你准备的一张彩色纸上写你想要写的字句,悬挂在酒吧中如蛛网般拉起的丝线上,也许会有一个陌生的人因为你的只言片语而灵犀相通,邀你共饮一杯。也许就是一段缘,也许只不过是交会时刹那的闪亮。
大约人们本来就渴望着这样陌生的相聚又相散,所以酒吧的生意奇好。
我总是在深夜来这里,夜极深的时候人会少些。我喜欢在这已经零落的丝网下伴着轻曼的音乐饮上一两杯。每次来我都会坐5号桌。我一直喜爱“5”这个数字,没有什么太多的原因,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喜爱吧。幸运的是每次5号桌都是空着的,也许是因为那里有一根柱子,视野不太好的缘故。
所以,在这样的夜深,侍者却歉意地对我说:“真不巧,5号今天有客人,您看,8号桌还空着,要不您……”我有点意外。望过去,一个男人斜斜靠着那柱子,背影透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落寞。
“5号的先生有纸鸢吗?”没有来由的,我突然想要知道这样的一个男人会写下怎样的字句。侍者从丝网上拉下一张来递给我,那是一张深蓝色的纸。他的笔迹有力,字形却有点散乱,似乎是在微醉中写的,寥寥几个字——“蓝蜘蛛·含笑”
端上一杯红酒,我决定与那个孤单的男人共饮一杯。
我轻轻地将那张纸压在桌上,用右手推到他的面前。我的右手背上有一粒蓝色的胎记,形状正如一只小小的蜘蛛。
那个男人,坐了我爱坐的5号桌,而且,写了那样的几个字,我觉得冥冥中正扑面飞来一段缘。
当他怔怔地盯着我的手时,我没有改变姿势,也许,我在等待他抬起略微惊异的眼睛。然而,他发愣的时间大大的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有点尴尬,他真的是醉了吧?
“我可以坐这里吗?”我一边问,一边缩回了我的手,却被他一把拉住,几乎是哽咽地唤了一声:“含笑!”他终于抬头来看我了。
于是我坐下了,含笑举举杯说:“你好。”我知道,今夜会听到一段叫“含笑”的女子的故事。难道她的手背上也有一粒蓝色的蜘蛛记?
我的好奇已经开始悄然张网,就在这几十秒的瞬间,我已经编织出某个我数年前失散的恋生姐妹与这个男人的传奇,幻想着一出肥皂剧情般的聚散故事,并且深深打动了自己。
“男人们用他们的头脑想这想那,天知道女人在想些什么?”想起拜仑借唐璜的口说的这句话,我自嘲地笑了笑。
“你叫什么?”他的提问很直接,微红的眼睛直直的盯过来,让我无从回避。
我告诉他我叫莫舞。我很奇怪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对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此坦白。那张蓝色的纸被他的手指按在桌上,他的食指在那几个字上滑来滑去。他的手很有力,很男性,却不显得粗笨,他的指尖看上去还有几分柔情的意味。我似乎觉得自己正被他那只在深蓝背景上晃来晃去的食指所催眠。
“告诉我你的真名。”他的话还是简短而直接。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如此肯定地怀疑我姓名的真实性。也许是一时的负气吧,我居然把身份证递给了他。他看了一眼,递回来。
“你的名字很好听。”他指着我手背上的蓝蜘蛛又问:“那个,是纹上去的?”
“不,生来就有。”我浅浅地饮了一小口酒,隔着杯中的红酒望过去,那张蓝纸变做很神秘的紫色,似乎预示着我将在这个男人的故事里愈陷愈深。
“是的,那只生来就有的蜘蛛是不会爬的。所以你不是含笑。”他招手示意侍者再端来一瓶酒。他将那红色的液体倾入我的杯中,冲出一朵漩涡,就象奔放的西班牙女郎在风情万种的一转身时飞旋起的裙摆。
他一边做着“请”的手势,一边说:“含笑也有一粒天生的蜘蛛记,蓝色,在她的背心。”
那夜,一个叫“含笑”的女子从他支离散乱的叙说中凸现出来,点着一支烟,盈盈浅笑,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穿了一袭紫红的露背长裙,转身,光润的后背一粒幽幽泛着蓝的蜘蛛记,和我手背上的那一粒一样,在她身后雪白的墙头,还有一粒。
从那天起,我微微含了一丝酸意爱上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并且因此而深深地爱上了讲述这个故事的男人,直到现在。
最后,他真的就醉了,酒吧打烊的时候,我不得不送他回家。好在他还可以清楚得记得他的住址。
在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时,我知道那样他一定会醉,但是我没有劝阻他,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正渴望着扶他回家,我很想去看看他墙头的那只蓝蜘蛛。好奇是女人天然的弱点。
很可笑,我,一个女人,送一个初识的男人回家,而且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说他叫“阿恶(Wu)”,很长一段日子,他都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其实,就在送他回家的时候,我替他摸钥匙,无意中已经看过了他的身份证,但我一直装作不知。直到他终于决定要告诉我他的真名时,我已经习惯了就叫他“阿恶”。
他的墙头已经没有蓝蜘蛛了,只留下一片淡紫红的流泻的痕迹。我知道,一定是他将红酒顺着墙倾下,酒里所含的乙醇分解了圆珠笔油的蓝。面对着那一抹紫,我落泪了,滴落在阿恶的脸上,所幸的是他已经沉沉地睡了,我才可以从容地轻轻拭去他的脸颊上的我的泪痕。
缘,从此飞来。
三. 盘丝结网
那天,窗下那只景泰蓝的花瓶中疏疏落落地插了几枝含笑,半张的花瓣似笑意微露,一缕香自淡黄的蕊中溢出,一屋子都盛满了,那香浓郁得可以醉人,一脚踏进门来,扑天盖地的缠入胸中,良久不化,却又清浅得不可细品,微微的一皱鼻便散去无踪。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来抚慰我内心的寂寞……”我挂在网上,听着一首叫做《女人花》的老歌,心情游离得不知所踪。
轻轻拔弄一下瓶中太斜的花枝,一只小小的蜘蛛从花瓣中匆匆地爬出,自花尖垂下丝来,想要逃离。就在它就快垂到桌面的时候,我的手指在半空中截住了它那根几乎不可见的细丝,用两个手指轮换着将它悬在空中,它安安静静地,执着地垂向桌面,这样的游戏似乎太残忍,于是我垂下手指,看它落在桌上,向角落爬去,在一愣神间已逃去无影,只在我的指间留了几圈理了好半天也理不去的丝,若有若无地缚在指上。
QQ里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远远的,看到你含笑,于是我也含笑伸出我的手。”敲门的人叫“阿恶”,一个平凡的网名,就象某个邻家男人。就在我打算拒绝的时候,那只已经不见的蜘蛛从电脑的一角从从容容地垂挂了下来。
一直以来,我对蜘蛛都有一种奇特的情感。我很欣赏它们,一种懂得等待的动物,一种精于捕获的动物,一种一生都缠绵不尽的动物。
我醉心于它们绵绵抽丝而编结的网,就那么随意而安地在角落、檐下、枝头、草间玲玲珑珑地挂起,没有过任何的计算,却丝丝都那么的精细而美妙。
家乡的人们把蜘蛛称做喜客,因为他们相信如果堂屋中垂挂下一只蜘蛛,那就预示家中会有一位贵客将至,那蜘蛛便是报喜来的。我喜欢这样的说法,为这本已不凡的生灵再添了几分神秘。
小时候,妈妈常抚着我的后背说:“我的乖女背上有只喜客,走到哪里也丢不了。”胎记就是当孩子走失后母亲寻找的凭记,我的背心上有如此独特而且吉祥的胎记,妈妈因此几乎是骄傲地认定我决不会走失。
妈妈有些色弱,分不清绿色和蓝色,她认定我背心的那粒蜘蛛是绿色的,因此我的名字叫“申绿”,其实人们从一开始就在纠正她的这一错觉,可是妈妈坚持她的错误,她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点充满了期望与生命力的绿。
当我长大到对色彩有了一定的鉴赏和自己的见解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叫“申蓝”。绿,深了,生命的昂然便开始萎缩,甚至显得压抑了。而蓝却是愈浓就愈深遂幽远,不可知不可测,在最平静的色彩下有千百种暗流,深蓝才是生命本原的色彩。
那个叫莫舞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右手端了一杯红酒,手背上那粒蓝色的蜘蛛栩栩如生。在这个名叫“蓝调”的酒吧,我娓娓地讲述着自己的点滴,只因为一只同样的蓝蜘蛛,我与莫舞一见如故。
当我在莫玉的镜头前裸出我的后背时,她有些失态地叫了一声。后来她告诉我,因为她妹妹也有那样的一粒记,在手背。
我想我与莫舞一定有一段前世未尽的缘,所以才会在今生烙着同样的印记来等待着相遇。蓦然忆起阿恶墙头的那只蜘蛛。阿恶,我在心底里轻轻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这又是一段怎样的缘?前世是否也未尽?今生却已只能未了,来世还可不可以再续?
“你没事吧?”在静默中原来我已悄然落泪。莫舞将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关切地望着我。那只蜘蛛被我的泪淋湿。
我从来没能清晰地看过自己身上的那只蜘蛛,只能扭着身子从镜中看到它微微被扭曲了的虚像。它离我如此的近,却又如此的遥不可及,它永远在背心。
所以,我去了莫玉的影楼。莫玉把那张照片拍得很美,深蓝得近乎于黑的背景,一束柔和的月色般的光自头顶泻下,我赤裸的背影洁白如玉,幽蓝的蜘蛛挂在背心,象是正待盘丝结网。
我所能留下的,也许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一支恰恰舞曲响起,喝尽杯中残酒,我忽然想要跳一支舞。其实是因为我无法面对莫舞眼底里的那份深切,无法面对她静默地听我胡言乱语。
散落的发丝虚掩了我的目光,随着我摇晃的身体在我眼前飘舞,恰似残了的蛛网,在风中舞着曾经的等待。一只镶了深蓝水钻的蜘蛛样的发针攀着我已松散的发,一只纠缠的足挂着一根头发,牵扯得一点生疼。那个发针是阿恶送我的。
在舞池中我笑得娇媚,好让眼神迷乱,我舞得妖娆,好让心事隐藏。如果注定了消逝,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尽力地绽放我最后的美丽。我其实是一只没有网的蜘蛛,抽尽最后的丝悬在夕阳下,只等夜风拂落我唯一的牵挂,而我将一直含笑,为这我来过的眷恋过的美丽的世界留下我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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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的来 静静的凝视
我悄悄的去 默默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