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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 天气由夏进入秋,就仿佛是人从青年步入中年一样,全在不知不觉中。没有一个明显的分界,没有谁告诉你。要知道秋天来临的消息,全依赖你的心头怀着些儿对于自然的敏感。在城市中是感觉不到新秋的意味的,人们总是不肯轻易换掉夏天的轻衣丽裳,空气中日夜喧嚣着杂乱的声响,天空也是经年不变地灰着一幅老脸。不到秋风吹落叶的时候,人们是不容易觉察到秋天那小猫般轻捷的脚步的。要想最先捕捉到新秋最迷人的声色,只有在乡间。 暑假中,阳历八月的一个崭晴天,娘在铺满梧桐荫影的平房顶上,给我的姥姥做棉袄。不到两岁的女儿易易吵着要“上屋顶”,我只好领着她上去添乱。玩累了,易易躺在奶奶身边的凉席上,看天上的飞机。我也躺下,仰面看着喷气式飞机在一碧无垠的蓝天上喷着白烟,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痕。梧桐树上的毛毛虫所制造的小绿豆样的垃圾,撞击着叶片,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从枝叶间滚落下来。映在浓绿的梧桐叶片上的阳光,泛出些不易觉察的微黄。我忽然想起古人所创制的“秋夜梧桐雨”的名目来,平静的心一惊,脱口说:“秋天来了。” “可不是,进秋天了。快立秋了,立了秋就该种白菜。”娘在不经意中接过我的话。 真快呀!这一年的时光,又过了一半了。坐起来,举目远眺,不由觉得满眼都是秋光。家在村头住,微微起点儿风,就送来田野里玉蜀黍沙沙的响声。这的确已是秋天的风物了。 古人老爱说:“一叶惊秋”,秋天的意味,最宜于叶上听。听叶辨秋,不需要你的耳朵像调琴师一样聪,只需要你有农民一样留意着草木变化的心。其实夏天也有落叶,人们却并不惊秋,因为夏天的落叶,质地柔软,决不会像秋叶一样发出那么老成的声音。树木在初秋时的叶片纵使还没有失去深绿的颜色,也已经由柔嫩润泽变得脆硬而干涩。 不同季节的草木,叶子在着地时或在雨里、在风中发出的响声是不一样的。当大地开始喘息,用风来演奏自然的乐章时,摇曳于春风中的嫩叶,发出的是少年般轻柔明净的歌唱;夏天的叶子的歌声,则像壮年歌手的嗓音一样嘹亮、豪放;秋天的叶子被风触动的声响,却如同老年歌者的歌喉一样,隐隐透露出几丝沙哑。掩埋于市声中的人,听不出这细微的异样,因为他们的心,对于自然的节奏与音色,已经变得漠然。 在城里人中,宋代的欧阳修是一位善于听秋声的人。相传,在距离滑县师范校院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落里,九百多年前的一个西风忽起的夜晚,他竖着耳朵,捕捉着秋夜的风声,写出了《秋声赋》那样的名篇。可惜他那样的耳朵随着社会的演进,已经是越来越少了。 悠然的秋意,还在于天空与阳光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北方秋天的田野上,更多的是万里晴空。大地干燥得爽朗,秋作物在秋阳中显出特有的风度。初秋的天空,在四季中最为悠远,最为清朗。阳光在不知不觉中被谁掺入几许微黄的色调,既不像夏天那样猛烈地抽打着土地,白得耀眼,又不像冬天那样虚弱无力,让人灰心;与春天相比,空中也少了那层笼罩着绿树红花的淡烟。整个天空中弥漫着一种高远、淡泊,又使人怅然若失的诗意。这一切都在不易觉察中。 晴空下,静躺在秋日的田野中,仰看那古老而无边的天宇,思想最容易达于无极。天空没有云最好,即使有,最多也不过是白而薄的像轻纱一样的几抹飞云,或是像棉花团一样柔软轻盈地浮动着的游云,直让你觉得想飞。你看不见宇宙的边际,没有什么遮挡你的目光,也没有什么承接你的目光,你所见的,只是空若无物的未知,只是默然无语的碧蓝天色。初秋夜晚的天空最适于遐想。暑热已去,夜气的凉冷还不至于切肤,葡萄架或莓豆、丝瓜架下,听着蟋蟀亘古不变的琴音,对着明耀在晶蓝夜幕上的繁星,在这神秘静寂的氛围里,秋天给人一种思想的澄澈与宁静。 才只是新秋,秋意却有如一滴凉露,坠落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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