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   清韵华章

                       ——赏《滕王阁序》

        滕王阁始建于唐代初年，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当时在南昌任洪州都督，为了宴游之乐，在城外赣江之滨修建此阁，楼阁落成之日，李元婴被封为滕王，因此，将其命名为“滕王阁”。在此后一千多年的岁月中，滕王阁历经兴废，先后二十八次毁于火灾、兵祸，但南昌的官民二十八次重修，今天，它巍然屹立于赣江北岸，成为南昌城的文化标志，与黄鹤楼、岳阳楼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它得到如此厚爱，人们为什么要如此执著地维持这座建筑的存在？答案就在王勃的《滕王阁序》中。

    前人有这样的话：“文以阁名，阁以文传”，滕王阁之所以能够深得人们的钟情，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千年以来王勃的《滕王阁序》被世人传诵不衰。序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四美俱、二难并”，原意指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和贤主、嘉宾”，而《滕王阁序》文章本身也是“四美俱、二难并”，“二难”指的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状物和抒情的真切深沉；文中的“四美”则是意境美、结构美、绘画美和音韵美。

   《滕王阁序》采用的是骈文形式，骈俪之文兴盛于汉魏六朝之际，以堆砌华丽的词藻和典故为能事，讲求声律音韵、排偶对仗，在锦绣雕饰中走向了“因辞害意”的歧途，其僵化衰落是必然的，但是王勃的这篇序文却独出机杼，它以传统的“赋”的铺排手法为经，以贴切的典故运用为纬，构建出序文华美的外在结构，而又因为采用了这样的形式，从而在文章气韵上表现得如海雨江潮，沛然浩荡，极有力地辅助了文章主旨的表达。序文在内容上可以分成四个层次，第一层次是从开头到“躬逢胜饯”，铺叙滕王阁所处的江南形胜之地以及洪州人物的文采风流、俊逸高标。开篇由地域着笔，古今相照、天地辉映，又形容洪州以三江为衣襟、五湖为腰带，这一“襟”一“带”，活用名词为动词，使洪州的形象清逸出尘，宛如名士。紧接着，又陈述它控御蛮荆、交通瓯越，由此，洪州地势之雄，跃然纸上，因而引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句子，为夸赞洪州人物之盛作铺垫，然后一笔直入“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无论是介绍“阎都督”、“宇文新州”还是描写“孟学士”、“王将军”，都是称颂而不显阿谀、赞赏而不觉溢美，最后一笔自谦而不卑不亢，下笔行文得体而有分寸，典故运用贴切自然。

    序文的第二部分从“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到“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工笔重彩地描绘了秋高气爽之时滕王阁的华美气象和周遭引人入胜的自然及人文景观。作者抓住“秋”字大做文章：试看“潦水尽、寒潭清”、“烟光凝、暮山紫”，展眼就营造出清空一气、疏朗萧爽的氛围，使人胸襟为之一阔，然后高车驷马、寻幽探胜，从容登楼，“耸翠”的“层峦”与“流丹”的“飞阁”色彩鲜明、映衬交辉，“鹤汀凫渚”与“桂殿兰宫”高下相形、曲折变幻，庄严华丽中不失生动机趣。凭栏远眺，不仅山川尽入怀抱，更见洪州内外人烟阜盛、富庶祥和，文笔虚实相生，举重若轻，的确有尺幅千里之妙。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又是雨过天晴，碧空如洗、澄江似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雁阵”各得其所、有声有色，在轻翔灵动中又体现出浑然凝郁，写绝了清秋的况味，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尽管有人挑剔说这是套用了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中“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的句子，但是读者一看便能体会二者的意境、气度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王勃的词句虽然有化用的痕迹，但却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效果。

    诗人的心灵总是敏感的，闻一多先生曾经评价包括王勃在内的初唐四杰“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写作《滕王阁叙》之时的王勃正处于获罪罢官、连父亲都遭受牵连的困境之中。王勃不仅才高，而且志大，此时报国无门、前途渺茫，自然而然在美景盛宴之中要生出无限感慨，这就是序文第三部分从“遥襟甫畅”到“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在这一部分中，诗人继续娴熟贴切地运用典故寄情叙事：先极力描绘宴会的豪华快乐，“睢园”、“彭泽”、“邺水”、“临川”四个典故，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贤主嘉宾”的融融之乐推向极致，然而“曲终奏雅”，主客的得意、环境的高雅、宴饮的欢快，更衬出作者的落拓、寒窘和孤寂，于是“兴尽悲来”，既体悟到天地之大、宇宙无穷，人生无常、盛衰有时，又感叹自己像冯唐李广那样“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作者希望能够为国家建功立业，又深恐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尽管以“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来自我宽解，用“老当益壮、穷且益坚”来自我砥砺，但心中的忧虑仍是不言而喻的。即便如此，作者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表示还有来日，决不会效仿阮籍作“穷途之哭”。这部分用典虽然不免繁复，但因为运用贴切，不但不会给人堆砌单调、晦涩乏味的感觉，反而增添了志效前贤、哀而不伤的劲健之风，文气华丽而不浮靡，刚健而不锐利，极能引发读者共鸣。

    同样，在序文的最后一部分，即从“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到文章结束，依然以终军、班超、宗悫自许，暗示自己有投笔从戎、乘风破浪之志，而“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的自况又隐含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之情，因此，才会有下文的弃官事父之言，现实与理想之间巨大的矛盾使诗人情难自已，“呜呼”而叹“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寥寥数语，写尽古今盛会曲终人散、无迹可寻的凄凉之意，诗人宛如独向黄昏、萧索而去的天涯孤鸿，从此又是“检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更重要的是知己难寻，“杨意不逢”，尽管有“喜托龙门”、“钟期既遇”之语，但那实在不过是宴会酬唱之意，所以，最后的收获也不过是“承恩于伟饯”而已。至此，作者的心境恐怕就如同曹操诗中所说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吧。

    人们称赞《滕王阁序》使得从此“洪州风月，江山无价”，不仅因为它理趣幽远、情思精深，还因为它在艺术上匠心独运，焕彩彰光。也就是在前面我们就提到过的“四美”。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恰是对这篇文章的极好评价。从意境看，文章不仅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滕王阁周围的江山胜迹，又写出了作者深刻的人生感悟，情真意切，发人深醒；从语言结构看，本文虽然是骈文形式，但内容熔写景、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修辞兼运比喻、排比、互文、对偶、夸张，语言纵横开阖之间又凝练含蓄、典丽工雅，极富诗意。尤其要指出的是，文章在句式运用上注意打破骈文“四六言”的套路，除了使用“嗟夫”、“所赖”、“呜呼”等语气词之外，还在文中使用了许多三字句和七字句，配合工稳严整的四六言句式，整散结合，摇曳多姿，充满活泼生气，读来朗朗上口；另外，作品不仅充满诗情而且饱含画意，写滕王高阁则浓墨重彩，工笔细描，注重色彩和构图的高下远近关系；写山川秀色则随意挥洒、信笔点染，突出秋心旷远和气象萧爽，写洪州胜地则罗金叠翠、虚实相映，表现历史悠久和人文繁盛，构成了一幅绮丽与素淡相融、工巧与古拙并存的艺术画卷，令人心驰神醉、叹为观止。最后，我们要留意序文在讲究词彩的同时，还特别注重声律和谐、音韵铿锵。文章严格遵循平仄对仗，依照律诗的要求选字用词，使文句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产生悦耳的音乐之美。

    当年曹丕说过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句话在《滕王阁序》的流传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今天，我们依然沉醉于那醇厚的秋意和坚定的孤独之中，面对滕王阁，自然不免“我辈复登临，目极湖山千里而外；奇文共欣赏，人在水天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