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送 礼 送礼之风似乎自古即有,至少在《论语》中便存记述。 《论语·阳货篇》上说,鲁国权贵阳货想召见孔子,孔子不见,就趁孔子不在家送去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虽然被硬送了礼,但见面却仍是不肯的。“大姐做鞋,二姐有样”,便依葫芦画瓢,打探到阳货出门在外而登门拜谢。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竟然“遇诸途”,场面被搞得只差逼人钻地缝。 送礼何以要瞅人不在家的时候?孟子解释道,“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滕文公下》)也就是说,收礼若非亲自过手,是要登门回访的。敢情在两千多年前,送礼非但时兴,且赫然已成规矩,技巧也滚瓜烂熟了。 两千多年后,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恐怕已到膨胀地步,浸润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奇怪的是我们却很少见到有关送礼的专论,这大概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或者是问题过于敏感,不肯无端冒险的缘故——送礼既关人情,又涉经济,过分饶舌,总会落些心酷、抠门的牙齿印的。有一段时间,我颇想不避浅陋,论他一论,结果发现竟出奇的困难,正所谓我沉默,感到充实,一旦开口,则顿觉空虚。因为这实在是很难说清楚的。 首先是这送礼的目的就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要送礼?空阔些说是人情往来,具体些说大约是一种关怀的证明吧。或亲戚,或朋友,或“一口锅里搅勺把子”,或“早不见面晚见面”,今年五十华诞,职务副科转正,细妹远嫁他方,儿子金榜题名……你高兴,我也高兴。高兴是一种心理状态,空口无凭,需要实证,何以为证,“礼”表寸心。送礼是关怀的物化,将虚的化作实的,软的变成硬的,这道理似乎很浅显。可是,并不尽然。常听人叹息道:“唉,今儿又有个礼。”叹息的原因不便揣度,但从语气上判断,这礼的送出显然情非所愿,也就是说,你高兴,我并不高兴。然而,如果肯花工夫尾随调查,这礼他却又是送定了的,而且进门时的表情也必然是“阳光灿烂”。你说,这能证明什么? 送礼方高兴与否还在其次,收礼方的心情则更费斟酌。按常规收礼是要宴宾的,而俗话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请客既然与“不安”连襟,与“高兴”则恐相去甚远。何况有些客人还坚不肯“吃馆子”,必登堂入室而后快,并声称,“决不是为吃顿把饭,关键是在一起玩玩。”但倘果真不备“薄酒”,其结局又简直不堪想象。这个时候,主人即使于不安中再加上“告饶”也不为奇。 飞觞醉月,曲终人散之后,主人多半要造帐登记礼品。笔走龙蛇之际,虽然嘴角倒挂微笑,但表里很难做到统一。表面上看,清点的是收入,可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不定期贷款”啊!此中滋味,体味是真切的,想说清楚,难! 其次,这送礼的原则也很难说清楚。常听人说,“宁邀人讨米,不邀人送礼”。换句话说,就是宁可同耻,也不共荣。为什么要把“随喜”看得这样可怕?就因为这涉及到原则问题,人各不同,原则也迥异,若非探得清楚明白,捉个十拿九稳,拉起便走,就好比逼良为娼,是要命的场合。送礼的原则有很多种,但最过硬的还属“礼尚往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视我如手足,我待你为心腹;你当我是路人,我把你比猪狗。“有来无往非礼也”,“礼”之生存,全凭“往来”维系,这道理似乎是很浅显的。可是,也不尽然。有些人送礼,在起意之先就决不肯接受奉还的。要还也行,但此礼非彼礼也。倘若不幸以相同方式打发转来,简直就是危险的信号。个中道理欲说还休,不说也罢。 再其次,这礼的轻重也同样难以说清楚。礼有轻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何为轻,何为重,很难判断。譬如经济承受能力,超出或等于这个能力,即使体积上微不足道,也是重的,因为尽了最大努力。又譬如送礼方式,“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鹅毛能“四两拨千斤”,因为来得诚恳。“乞者不食嗟来之食”,这碗饭也许是救命的,可是如同唤狗,不吃。再譬如送礼时机,倘若是“雪中送炭”,碗米也可以养恩人,但如果是不痛不痒,甚至转送“二手货”,越重反而就越轻,“斗米养仇人”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一宗仍须说明,即,假如过甚其重,重到叫人肚子里“格登”一响,就会化作不能承受之轻。 送礼,一个司空见惯、大家都做的事情,说起来居然这样复杂,又这样费力,实在叫人始料不及,而在说的过程中又居然出现如此之多的悖论,则更叫人瞠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悬揣问题大约出在“规矩”上。“规矩”一旦用得太久,往往会使我们忘掉拟定“规矩”的目的,文章一旦单做在形式上,也就成了演戏了。回头想一想,阳货与孔子不正是演戏吗?而且还是一出丑剧。 ※※※※※※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七里茶坊www.kuyu000.xilubb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