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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说处女作:《桥》
[楼主] 作者:独立寒秋∥  发表时间:2004/07/09 03:54
点击:563次

      桥
                        ——小城故事之一
                                            独立寒秋

一、渡口

    铜仁地方出门见水,锦江清澈平缓如护城河一般将小城团团围住,因而进城出城从来都是乘船过渡。沿江两岸,人口较为稠密的地方均设有渡口和船,供人客过往。东关上有座桥,大跃进时候修的,只是有些偏远,除去机动车辆和骑自行车的经上面过,极少有人肯走,尽都愿意去渡口上费两个小钱,图个近便,省几步路。
    于是,这锦江上下便有渡口无数。
    这些渡口要数南门渡口最大且最讲究。斜斜的河岸上,一色的青石板,一色的水柳树;石板上砌了扶栏,树叉上挂着鸟笼。夏日里,上了年纪的闲来无事,便相邀着聚在树荫下,拿了纸牌来打,这里一堆,那里一伙,一天下来,各人脸上横竖粘满了纸胡子。姑娘媳妇则喜欢背了衣物来渡口上洗,花花绿绿如游龙般排开,且挽了裤脚站在水里,露一截雪白的腿肚;尽情地疯,尽情地闹,扯着嗓门叫,尖着声气笑,棒棰落处,水花乱溅,湿了衣裳,绷出一身分明的凹凸。
    这渡口就极是热闹。
    过渡的人很多——渡口所处的位置,正好靠近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沿河岸拾级而上,拐一道弯,行百十步,便来到大街上。往十字路口上一站,左边是影剧院,墙上贴着宣传画,喇叭在房顶上整日的响;右边是农贸市场,排排油毛毡大篷下面熙来攘往,有鸡鸣,有狗吠,有猪嚎,羊肉汤锅里翻滚着黑泡泡,鼻孔里尽羊臊。而河对面又多是工厂,坐落在片片田畴之间,林立的烟囱周围,簇拥着村庄。这南门渡口便成了两岸过往的中心通道。进城赶集看热闹挑大粪卖蔬菜的乡下人从这里过,上班下班的工人从这里过,还有串亲戚走人家的,从早到晚人来人往,成群结队,总也不断。
    撑船的是老少父子俩,哑巴和幺娃,都这么叫,姓什么却很少有人知道,有人撑船就行。人们知道的是,哑巴祖祖辈辈都以渡船为生,到哑巴手上就有五六十个年头了。船是祖上传下来的,极是厚实宽大,看上去陈旧了些,许多地方加了楔子,一副老朽衰颓的模样,却有着一段颇为光耀的日子哩。刚解放那阵,哑巴用来渡过撵土匪的大军,船邦上那个枪眼至今还在。逢了闲暇的时候,哑巴装一袋烟,眯了眼睛看上一阵,把那段旧事细细的想过一遍,心头便有说不出的舒服,抵得喝一壶老酒。因而哑巴总也没舍得把它废掉,并视作宝贝一般用心照料。每日湾了船,必定要用抹布细细擦过,然后把铁链子牢牢地拴了,团转打量停当,才肯离去。逢了下暴雨,黑更半夜的一声闷雷在房顶上炸响,便要拿了斗笠蓑衣和酒壶去河边上蹲着,守着河水涨起来,又慢慢退下去。前年,哑巴承包了这爿渡口,每日交航管站十元钱,剩下的尽都归了自家,天长日久,聚得几个钱,心头高兴,遂添了一条船,还买了电视机来看,顿顿得肉吃,喝酒饱,日子过得顺顺当当,蛮好。
    其实哑巴不哑,只是舌头有些粗,说话含糊了些,似嘴里含了颗糖。说得急了,便要做出些手势来,闷声闷气的又是跺脚又是比划,自然就沾上些哑巴相。有人常常学了哑巴来逗趣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总也改不掉,“哑巴”这名字就这样叫开了。老头却不生气,觉得很是好玩。如今,谁要是叫个“老伯”“大爹”什么的,反倒觉得生分了。不过哑巴却不因了舌头的原故闭了嘴巴,倒像一刻不说就真要成了哑巴似的,一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还喜欢与年轻媳妇打趣逗乐,开些小玩笑。不定哪个时候来了兴趣,趁人家洗衣裳不经意,就在船调头的当口上,冷不防将竹篙猛地打在人家面前,溅人一脸水花,惊起一串臭骂。却不难听,多是“老不正经的”、“老不死的”、“挨刀背时的”之类。哑巴听着痛快,哈哈连天,惹得人跟着笑,笑到最后竟不知笑的什么。有一回让一个泼辣的媳妇抓住了竹篙,一个船上一个水里龇牙咧嘴地拉扯开了。那媳妇拉他不过,把手一丢,哑巴收脚不住,连人带竹篙栽进水里。那媳妇则跳到岸上,手舞足蹈地唱:“船老板,勾勾卵,没得婆娘日岩板……”众人捧腹不止。都知道哑巴的为人,待人和气,厚道。夏日炎炎,他每天都要给那些在林子里粘胡子的老哥老弟送几壶凉茶,还要在路口放一只桶,桶沿上挂着木瓢。来往过客,谁要是没了零钱,说一声,便不计较;凡是在学校里念书的娃崽他是一个子儿也不要。尽管有时玩笑开得有些过,但谁都不往心里去,笑骂几句,也就是了。哑巴爱唱歌,经不住一句劝,便要拖长了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吼几句。唱的比说的清楚,听得出都是些哥哥妹妹的事情,自然又要惹人一番调笑。有人说,哑巴那段“十八哥”唱的就是他自己,仔细想来,真有几分像。哑巴年轻的时候很是风流过一阵,两个小钱便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做了婆娘。不同的是,哑巴那时已不是十八岁的年轻后生,而是三十出头的光棍一条。那天,快湾船的时候,河水把月亮拉成斜斜的一溜细长,模糊中见对岸河坎上立了个人,以为是过渡的,正要撑了船去,猛听水里扑嗵一声响,抬起头来,不见了人,只见河面上荡起层层水花,慌得哑巴丢了船,一头扎进水里,手忙脚乱游过去,抓得一只手就往岸上拉。到了岸上,喘嘘嘘地凑近了去脸上一看,冷不防吓一跳,两眼顿时就直了。是何怪物?一个女子!哑巴爬起来就跑。跑了一阵,跟着又跑回来,抖抖索索将女子拦腰抱起,使头朝下,把灌进去的水尽倒了出来,复又把女人放到地上,便去远远地站着。女子回过阳来,啼泣不休,极尽悲伤,哑巴在一旁陪着落下几滴眼泪,慌忙背过身去袖口上擦了,不知该做什么。忽然想起问个情由,就说:“大……大姐……这般短……短见,为的何……何事?”女子不语,越发哭得揪心。哑巴叹口气,心想必是有那不便说的事情,遂不再问,好言相劝了几句,就要离去。女子息了悲声,望哑巴伏下身去,把头叩了三下,抬起脸时,流泪如涌泉。哑巴心下不忍,迟疑了几回,终于去怀里摸出两个小钱放在女子跟前,抹一把脸,佝了头蹭蹭地去了。过了几天,又是湾船的时候,又见一人立在河坎上,料是那女子,赶紧撑了船去,果然。拢岸时,女子先已在河坎上跪下了,佝了头,嘤嘤泣求道:“让小女子随了大哥罢……”这以后,渡船上有了女人,白天为哑巴捡柴煮饭,晚上给哑巴沤脚温被窝。都说歪锅配歪灶,刷把配沥筲,可哑巴却是交了好运道。夫妻俩凑合着把日子细细地过下去,虽是艰难,却也恩爱。好在没几年就解放了,女人为哑巴生了三个儿子,算是报了救命之恩,心无所求了。五九年闹饥荒,幺娃出生刚三天,女人就不见了。有人看见她拎了竹篮在河边上捡菜叶,说是叫水鬼拉了去,终究还是见了水龙王;有人说她跟了外面的男人到有饭吃的地方去了……总之,女人再也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哑巴伤心了一阵,慢慢就想开了,认定是菩萨不忍看他断了血脉,将行善积德的祖业败废了,才使了女子来,事成之后便又招了去。不过哑巴常常要想起那女子来,还不时地挂在嘴巴上。但哑巴唱的是不是这件事,却是没人敢肯定。有那不知深浅的后生去问过哑巴,非但没有讨得准信,反倒挨了一竹篙。
    看上去幺娃却有几分像哑巴,一天难得说句话,只管把船撑来撑去,使些力气。闲时,把船丢在一边,远远地坐着,眼睛盯住一个地方,就像在努力想着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从而什么也不想,样子极是痴呆。长年穿一件军上衣,洗得有些白,袖口和脚边都已虚线,须须拉拉的,钮扣撒着,把一块紧凸的胸脯露在外面,黑里泛着红。军衣是大哥早先从部队寄来的,先是二哥穿着,套一只红袖章,扎一条武装带,胸口上叮叮当当别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一板像章,着实荣耀过一阵。过了没多久,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大哥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头上中了枪子,做了烈士,“烈属光荣”的牌子挂在门前,殷殷的红。二哥也是“烈士”,为“捍卫红色政权”,头颅抛了,热血也洒了,可是后来,坟墓却从烈士陵园里迁了出来,被移到了一片无人过问的荒丘里。再后来,这件军衣就归了幺娃。
    幺娃今年二十七了,却还没有说上对象。因了这事,老爸很是着急,先后托人为他说过几家,大包的送礼,说了七箩八背篼好话,终是不成。谁家有女肯嫁给他?他是个撑船的,怪谁呢?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像他妈,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巴,天生不是撑船的材料和长相,偏偏就干了这万事不如人的撑船的行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晒雨淋,披星星戴月亮,吃不上一顿顺气饭,睡不上一个安稳觉。从他降生的那一天起,生命就在这摇动橹柄发出的单调的“吱嘎”声中一点一点地消耗。几年前,他曾幻想过去考一回学校,以前的同学很多都考上了;可老爸不允,说是撑船的不稀罕,自古以来都是架着锅锅熬米汤,总不见架着锅锅煮文章,喝些墨水当不得顿。外面招民工,想去,还未开口,老爸就咋唬了,不准胡思乱想,哪里都是吃饭,吃饱就行,祖传的家业不可败废了,行善积德比啥都强。老爸说了:“撑船不好么?你从哪钻出来的?不是你老子撑船,你龟儿子还不定在哪个凼凼头打转转呢!”幺娃叹口气,只好把心收了。老爸只剩了他这一个儿子,他不能再伤老爸的心了,他只能尽自己做儿子的孝道。可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今生今世只能白活一场。只要这河水不干枯,他就得撑船不止,旧船烂了换新船,子子孙孙撑下去,直撑到地球毁灭,人类消亡,哪有止境啊。从而什么也不想,只是叨念两个哥哥。与其这样活着,让人小看,不如死了的好。这样一想,成不成家都无关紧要了。又想,讨不成老婆反倒是好,任你怎样撑船不知止,到了他这里,老死入土,后继无人,说千道万终该了结了。心里从而舒展了许多。
然而哑巴哪里知道?眼看着一年一年的过得飞快,心里越发急得慌,越发大肆的托人,大包的送礼,拼着命的说好话。总算有了点着落,城郊蔬菜队的。那边递过话来,说是年内把那些件东西备齐了,开春就送人过来。哑巴慌忙情人斟酌了一下,要千把块钱才凑合得拢。心里寻思,难倒是不难,离开春尚有九个多月,还可以挣下些钱来。电视机是现成的,加上还有些存余,差不多够那个数。就是贵了点。不过又想回来,三个儿子就剩了一个,传宗接代续香火全指望他,便也顾不得许多;花点钱是小事,能成就好。于是回过话去:认了。哑巴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把日子扳着指头算准了,提回一壶酒,一边喝一边想:明年开春,明年开春就打望这九个月了;九个月后再有九个月,他哑巴就该抱孙子了。是娃崽——哑巴敢肯定,他这辈子生了三个尽是娃崽,有这样的种,到幺娃份上,保准变不了,靠得住的。
    哑巴心情爽快,半壶酒下肚,来了兴致,遥头晃脑地哼开了花灯调。

二、吊桥

    忽然有一天,不知从谁的嘴里冒出话来,说渡口上要架桥,不是东关上那种桥,是电影里见过的几根铁链子从这头拴到那头,走上去直晃荡的吊桥。说得当真哩。这话立刻就传开了。
    哑巴心里先就凉了一截,不说了,不笑了,不唱了,没声了,眼神定定的,真的就哑了。
    有人说:“哑巴,喜事哩,该享清福啦。”
    “哑巴,往后坐不成你的船啦。”
    哑巴听得心头阵阵抽紧,只不肯相信。寻思,若干年都过来了,渡口依旧,总不见踩出个坑坑凼凼来,船还是船,再有若干年,照样也能过得去,搭出个桥来到底有何用?想不通,不信。
    然而没过几天,渡口上来了伙人,拿了涂了颜色的杆子在哪里比划;河对面传来哨音,有小红旗在摇晃。
    “开始测量了。”过渡的说。
    哑巴不信。
    又过了几天,又来了伙人,连拉带扛地将一副钢铁骨架竖立在渡口上,就跟电影里钻石油那玩艺没啥两样。不大工夫,机器轰轰然响开了,地皮抖抖的。
    钻地基了——过渡的说。
    ……不信。
    一早,有人带了政府通知来,叫把渡船划到下游河湾里去,那里已开出一个临时渡口。路口用木板拦了,上面画了一个大且长的箭头指向下游,红的扎眼。
    跟着就来了大队人马,一个个杀气腾腾,三下五除二将栏杆推了,石板揭了,柳树砍了,弄得乱七八糟,渡口不是渡口了。
    哑巴只觉得心口憋闷,出不得气,头皮阵阵发胀,身子骨软软的,走不得路了。完了,这好端端的渡口,这份世代生息的家业——完了。前辈子造的什么孽,竟会落得这等报应?报应哪!
    忽然想起幺娃。明年开春……
    慌忙扯住一个人:“烦问老弟,桥,开春……得好?”
    那人挥舞着手上的纸卷,大声说:“嘿,快得很!”
    “快……得很么?”
    “快着哪,三个月完工。”
    三个月!
    哑巴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起不来了。
    此刻,幺娃正撑了船到临时渡口上去。这些天,脸上有了笑容,竿子舞得生风,走路带着小跑,精神了不少。没想到,这桥竟会不偏不倚地架在渡口上,像做梦,然而做梦都不会这么巧。开始时不敢相信,就跟不相信世间还住着上帝一样,居然派了神仙下凡,把挡在愚公门前的大山背走了。现在相信了。要不了多久,他将从这让人看不起的撑船的行当里解脱出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爸再不会有话说了。三个月后,渡口上将架起一座桥,渡船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从前那颗几近绝望的心,又扑扑跳了。往后怎么办?一时半会还拿不准。心里倒有个主意,想了几天,觉得不错,看哪天老爸高兴,与他说了,成与不成,就等他老人家一句话。

三、哑巴之死

    不记得过了多久,对哑巴来说,像是一眨眼那么短,而对于幺娃,却像是一世纪那么长——吊桥完工通行了。木板铺在手膀子一般粗细的钢绳上,踩上去乒乒乓乓的响,腾腾的,老晃,玩艺儿似的,好生稀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去上面荡。
幺娃不去,心里有火烧。渡船停了,渡口清静了,没事了,那打算总没找着时候与老爸讲,讲不成了,害怕。
    哑巴成天是一副阴沉沉的脸,不看人,不说话,只把酒水一般地往肚里倒,进去的少,多半顺了胡须扑扑嗒嗒淌在胸口上。每日天还早早的就上床睡了,起来时,太阳已升到房顶子上。摸摸索索下了床,拖条凳子在屋坎上坐了,闭了眼睛,哼几句山歌,声音颤颤的,没有了起伏,悠悠的长。哼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哼着哼着,两滴浑浊的眼泪就出来了。祖业败了,眼看着好日子才有个开头,就这么去了。幺娃的婚事也泡了汤,倒了八辈子霉了。听着从吊桥上传来的乒乒乓乓声响,哑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赌咒发誓:今生今世,他哑巴若是过了这吊桥,叫他从桥上栽下去,尸首喂鱼虾!
    幺娃看在眼里,心里难受,惟恐生出什么事来,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把那打算窝在心头,整日地着急。
    这天,政府的人来叫幺娃去厂里做事,合同工,猪鬃厂、布鞋厂任挑,说是一月也可挣个三五十块。哑巴斟酌了一回,不见强多少,又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好将就,答应做一阵看。自己反正是快入土的人了,好歹都不论,可幺娃还年轻,要活人,日子还长。政府的人一走,便唤了幺娃来问:“可是愿意?”幺娃不去,说究竟不是长久的事情,顺便把早先那打算说了。修了桥,来往过客比先前多了,在桥头开个饭馆,白日里卖些饮食,夜间卖茶。哑巴觉着不错,说好是好,哪来这许多的钱?幺娃有些犯难,有话想说却不敢说,吞吞吐吐吱吱吾吾了半天,憋得一脸通红。哑巴素知幺娃生性怯弱,便说:“说了就是,爸不是外人。”幺娃咽下一口唾沫,说:“将……将那条新船……先……卖了,留着也……没用……”哑巴一听,血就涌了上来,脸胀成了紫红,牙巴骨咬得咯咯响:“你、你个龟儿子!”操起靠在墙上的竹篙,朝幺娃横扫过去。幺娃却不躲闪,大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钻心的痛。看那竹篙再扬起时,便哀哀地喊一声:“爸……”眼泪溢出了眼眶。哑巴手软了,竹篙无力地倒向身后。忽然想起死去的儿子,想起娃他妈,心里酸酸的,别转身,进屋去了。
    不久,堂屋里响起拖动椅子的声音。幺娃知道,老爸又在看那幅画了。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老爸都要去堂屋里坐一阵,久久地看着那幅画出神。那是一幅宣传画。战火纷飞,一个战士头部缠着绷带,挣脱卫生员的手,端着冲锋枪,怒目圆睁,冲向前方。十多年来,这幅画一直贴在墙上,色彩已经淡漠了,边上一行字还清晰可见:战斗不息,冲锋不止。幺娃记得,十岁那年,部队来了人,带来一颗帽徽和两片领章,双手捧着交给老爸。部队的人说,那天天刚亮,苏修装甲车就开过来了,黑压压的一片。大哥头上负了伤,却不肯下火线,从担架上蹦起来,抓过卫生员的冲锋枪,向敌人冲过去。枪管打红了,绷带从帽沿下滑落出来,像一面小红旗在耳边飘……说完,拿出一叠钱放在桌上。老爸收了领章帽徽,钱却不肯要,流着泪说:“谢谢毛主席,谢谢共产党,钱你们拿回去罢,我儿有血性,没给他妈丢脸,要是收了这钱,他,不依的……让他安心去了罢,安心去罢……”这天,老爸没去渡口,幺娃撑了一天船。下午,老爸去街上打了酒割了肉,回来时带回那幅画,贴在墙上,下面摆上桌子,弄熟了饭菜一碟一碟地排在桌上,中间放一杯酒,一双筷子。临了,便对着画一字一句地说:“娃哪,爸这里招呼你了。你妈去得早,爸没好生待过你……”那时只有幺娃和老爸在家,二哥被老爸赶出去快一年了,不知去向。从那以后,每当逢年过节,老爸都要在桌上摆上酒菜,对了画站上一阵。幺娃这时就在心里对大哥说:哥,我会好生伺候老爸,你放心吧。
    现在幺娃想起这句话来,慌忙揩了眼泪走进堂屋,一下子愣住了——老爸手里拿着一只红袖章,二哥的红袖章。没想到老爸还留着。
    大哥牺牲后,过了一年。一天,“革委会”来了通知,叫老爸去开追悼会,说二哥在攻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老爸不去,“革委会”又送来了遗物,就是这只红袖章,“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太阳。幺娃的记忆里,二哥永远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次批斗会上,幺娃看见二哥用大皮带把老县长抽得满地滚爬。听说老县长有回上厕所,把一颗像章掉粪坑里了,捞上来成了两半,于是就当了“现行反革命”,就该见阎王。老县长被抽得死去活来,幺娃看着可怜,想去拉住二哥,可是过不去,开会的人比看电影的还多。幺娃爬到树上使劲喊,可二哥听不见,口号一阵接着一阵,二哥抽得别提多带劲了。没过几天,老县长死了。老县长是打土匪那阵来的,受了伤,留在铜仁做了县长。土匪的枪子没把他打死,却死在了二哥的皮带下。老爸磨了把斧头在家等着,要与二哥拼命。二哥回家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老爸追他不上,就跺着脚赌咒发誓:“不劈了你个狗日的,老子就是你生的!”二哥这一跑,再也没有回来,回不来了,永远。“报应!报应哪!”老爸又哭又笑,发疯般吼叫着,抓起袖章扔到门外,脸青得吓人,指着“革委会”的人喊:“你们……你们给老子滚出去!老子没这个儿子!滚!”那天,老爸喝了好多酒,早早地上床睡了。以后,谁都没有提起过二哥,老爸不准。但是,逢年过节,桌上,大哥的酒杯旁,添了一杯酒,一双筷子,老爸在桌前站得更久了。幺娃一直不明白,也不敢问。现在,他懂了——他们,毕竟都是一个娘生的,他们都是老爸的儿子啊。
    幺娃赶紧走进堂屋,想说点什么来安慰老爸,话一出口却成了这样:“爸,明天我就去工厂……”
    哑巴转过身,久久地看着幺娃,临了把头遥了几下,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哑巴撑了新船出去,很晚了才回来,醉熏熏的。幺娃上去扶住,心里一阵狂跳,不安地问:“爸,船可是拴稳了?”哑巴一笑:“卖了。”幺娃不敢相信,怔怔地望着老爸。哑巴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当真就卖了。幺娃从老爸手里一把抓过钱,喜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哑巴惨然一笑,幽幽地说:“卖了船你就这等欢喜么?”幺娃的笑僵在了脸上。幺娃忽然感到浑身燥热,料想要下大雨。果然,半夜三更一声闷雷在房顶上炸响,电光闪闪,像要把天地撕成两半,河水咆哮着往上涨。幺娃急忙跑到河边,只见拴船的大树倒了,那条祖上传下来的船撞了岩壁,碎了,被大水冲走了,树干上留着半截链条。
    幺娃急急地跑回家,水淋淋地站在老爸床前,气喘嘘嘘地把发生的一切告诉老爸。老爸连眼都没睁一下,竟似睡着了一般,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去睡罢。”
    一个月后,幺娃的饭馆落成了。花了几百块钱,去山里买了几十根木料,搭成一个亭子的式样,周围装了玻璃,透明而敞亮。桌椅是新做的;还做了一块匾,请文化馆的人写了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望江亭酒家。开张那天,前来道贺的人很多,都是昔日的过客,还有县里的书记、县长,热闹异常。唯独不见了哑巴。
    哑巴此刻正站在吊桥下昔日的渡口上,看菜叶从上游漂下来,直漂到看不见的地方。阳光在河面上跳跃,渡口上长了草,河风一吹,沙沙的响。他忽然想唱歌,于是,一支古老的民歌从那微微张合的嘴唇间徐徐冒了出来:“吊桶不离井边烂,豺狗终归山上亡。正好睡觉天又光,正逢好景命不长……”
    以后,人们常常都会看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哑巴就站在河边上,在夕阳的余辉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过去了。斗转星移,春秋往复。吊桥上的木板换了一拨又一拨,最终换成了铁板。幺娃的饭馆开得火红,幺娃成了万元户,做了县政协委员。流逝的岁月冲淡了记忆,过去的一切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哑巴似乎早被人们淡忘了——当吊桥一旁的河坎上挂起了祭帐,哀乐沉沉,有爆竹噼里啪啦的响,人们这才发现,哑巴已经很久没来河边上了,并且再也不会来了。

四、出丧

    近些年,人们对于死人的事越来越看重,丧失办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绝不比办喜事逊色多少。过去,人死了,街坊邻里送几个花圈,稀稀落落几声爆竹响过之后,人们便抬了棺木去山上埋了。如今,花圈不送了,改成了送帐布。扯一段布,贴上挽联,用竿子撑了,高高地举在头上一路走来;再买一封“五千响”,还没拢就点着了。死人这边一听到爆竹响,也赶紧点着一封“五千响”急急的迎出门去。那边噼里啪啦地赶过来,这边噼里啪啦地迎过去,两股汇在一处,震得地抖,应得山响,好不热闹。到了晚上,主人家出了钱,请了阴阳先生来做道场,引得一帮大人娃儿扎着堆的看稀奇,凑热闹。
哑巴这里自然不能免俗,且架式之大,实微罕见,光帐布就把长长的河坎排得满满的,层层叠叠,从绳索上一直拉倒树丫上,爆竹是整日的响。
    灵堂就设在堂屋里,棺木停在中央,两条长凳支着,幽幽的闪着黑光。棺木下面是一盏长明灯,火苗遥曳,把一个大大的黑影映在墙上,上下左右的晃。
    做完道场,幺娃就在棺木旁站着,久久地看着棺木出神。几天几夜没合眼,眼窝深陷了进去,一脸腊黄。有人劝他去躺一下,没去,就这样扶了棺木久久地站着。出丧的时候要到了,他真想再看一眼老爸,可是棺木封上了。眼泪总忍不住要流出来,仰一下头,又忍回去了。
    帮忙的拿了抬杠绳索进来,幺娃不敢看,觉得对不起老爸,仿佛看见老爸在棺木里睁开了眼睛,愤愤地瞪着他。
    老爸快咽气的时候,眼睛就这样瞪着,不肯闭上,似有什么冤屈要说。邻居老妈子苦着说:“老哥呀,你苦了一辈子,大家都记着,这里多烧些钱给你,你就安心去吧。幺娃都成人了,往后的事还有我们大家呐……”纸钱烧了几大堆,看那眼睛就要闭上,拆了封的爆竹正要点燃,那眼睛猛地又睁开了。众人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幺娃,眼前唯一的亲人懂得他的心事。幺娃息了悲声,凑到老爸耳边,说:“爸,我们不过桥,我撑船送你过河……”老人这才合上了眼睛,嘴角留着一丝满足的微笑。然而此刻,人们却要抬了棺木从桥上过去,老爸在天有灵,会怪罪他么?他想跟人去借船,却不知如何开口,眼前明明架着一座桥。幺娃深感愧对老爸。还是邻居老妈子懂得幺娃心事,用纸壳在棺木上糊出个船形,幺娃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一声锣响,五更到了。众人呼啦一下散开,又呼啦一下聚拢,绑了棺木,摆好架式,抬杠放在了肩膀上。
    阴阳先生右手提一把斧头,左手端一碗饭趋步而来,将饭碗倒扣在棺木上,念动口诀,猛然扬起斧头,一声断喝,砰地砸在碗上:“抬走!”碗渣飞溅,爆竹声骤然炸开,众人发一声喊:“噢嗬——”抬起棺木,踢倒下面的长凳,一窝蜂涌上了吊桥,乒乒乓乓过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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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2楼]  作者:独立寒秋∥  发表时间: 2004/07/09 04:01 

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激烈碰撞中的人性展示
看过去的东西,就像看一张儿时的黑白照,照片中那小儿正呀呀学语,蹒跚学步,满脸稚气哩。算是一段历程吧,哈哈~~~~~~~
 [3楼]  作者:吕一鸣  发表时间: 2004/07/09 09:13 

回复:是处女作?语言这么老到,功底这么好,显然不是新
手.是过去没写过小说吗?但至少是弄文字的老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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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烟波,平生自号西湖长。清风小浆,荡出芦花港。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
 [4楼]  作者:我心若云  发表时间: 2004/07/09 10:14 

您的脚踏实地文风

 

令俺着是惭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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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坊贺卡
 [5楼]  作者:我心若云  发表时间: 2004/07/09 11:05 

哦,乡土气息浓厚,人物形象突出

 

哑巴终于没有走过这座文明之桥,而这座文明之桥代替不了渡口在哑巴心中无与伦比的精神支柱地位!

寒秋兄的处女作令俺太太汗颜,俺就缺这种平实的叙述习惯。厚重感啊,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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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坊贺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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