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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叫她,时间到了,该去洗头发了。 丹萍正对着镜子发呆。 充斥在身边的是化学试剂附着在头发上在高温下产生反应的刺鼻的气味。一道程序需要二十分钟,人是不能动的。丹萍就只好对着镜子发呆。 她的位置很好,靠着窗。窗宽敞明亮,是落地的,外面的人来人往非常清晰。她看着外面的人,车,慢慢的,或者迅速地向她走来,一点点的接近。她以为能够触摸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都不见了,按照自己原来的方向从丹萍的视线里消失。 镜子,多奇怪啊,丹萍想。你能真实地看到那么多东西,但是都不是你的。她再看自己的脸,是红润的,皮肤很结实,一看就富有弹力。也许还不太老,她想,只是也许而已。镜子是能靠得住的东西么,离得那么远,有细小的皱纹也看不见的。 她正这样想着,他来叫她去洗头发。 他是微笑着走过来的,声音也很轻柔,丹萍还是吓了一跳。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迷得太久了。 哦,她低声应着,茫然地站起来,顺从地随了他去。 他有一双很灵巧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丹萍感觉得到,温暖的水流在他的手底从丹萍的发间流过,使他的手也变得温暖而且柔和。丹萍喜欢这样舒服的感觉。 然后他把她托起来,给她裹上干净的毛巾,把她送到理发的位置上去。 他的手始终轻扶在她的肩上。 丹萍坐稳了,等着他来修理她的头发,才发现镜子里身后的男孩子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她的脸红了一下。她不是个小女孩子了,却改不了红脸的坏毛病。她掩饰地低下头去。 男孩子笑了一下,是一种居高临下洞悉别人所有内心活动的微笑,笑意从漂亮的眼睛流溢出来,弥散在整张年轻的面孔上。 他的手在她的肩头似乎加了一点点力度,隔着薄薄的毛衣,丹萍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指尖的情意和温度。 丹萍知道,他把她误认为小女孩子了。 可是她不是。她有过失败的婚姻,有过夭折的儿子,那都是她心底无法愈合的伤痛。 而现在,她一无所有,除了一天天老去的年龄。 她细心地保护着自己的皮肤,头发,就如同当初保护儿子一样。 无论她如何尽心地去做,那个先天不足的小家伙还是揪着她的心魂执拗地去了,就像她的青春。 她把青春完完全全地献给那个曾是丈夫的男人。她以为全心的付出就是稳妥的一生一世,其实不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她一样珍惜生活。男人一直想要走出去,丹萍苦苦地拖着,为了儿子。儿子去了,她瞬间万念俱灰,离了就离了,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去吧。 丹萍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她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所有无意义的事情中去。她花一天的工夫切一大堆细如发丝的土豆丝,她不厌其烦地在菜板上剁肉馅,全剁成肉泥,然后把它们统统扔掉,她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唯一需要的是把所有的时间都打发掉,直到老,直到死。 朋友送她一套护理卡,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事情。头发任随别人去整理,甚至思绪。自己什么也不用想。初来时,他给她按摩穴位,她闭着眼睛流泪。他就停下来,以为自己的手重了。他问她是不是,她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任着眼泪汩汩地淌。他就注意到她了,多么奇怪的女子。他以为她失恋了,她的脸上写不出那么多的沧桑。 来得多了,彼此也算熟识。他试着和她聊天,她的话少,有时候走神,对他冒出一脸茫然的傻气和无辜,他就有点心疼。这样的女孩子,天生是给人疼的,他想。他的绮想流淌在指间,他知道自己的手是会说话的。他想,她能懂。 丹萍知道,漂亮的男孩子对她来说才是透明的。她想不能再躲躲闪闪了。她怕什么呢,她是和死神照过面的人了,生命早被掏空,她还怕什么呢? 这样想了,她就抬起眼睛,正对他的注视。 他按摩的手法很到位,他问:疼吗? 她说,你至少该叫一声姐姐啊,好没礼貌。 他怔了一下,然后开朗地大笑,他的笑声很具有感染力。 丹萍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他说你真会开玩笑。 丹萍就不再做声了。 他送丹萍出门,挥挥手说,再来啊妹妹,我会想你的。说话时笑嘻嘻的。 丹萍紧了紧风衣,没有回头。 一头扎进华灯初上的夜幕里,丹萍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还会不会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