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夫一直对窗台情有独钟,尤其是很高楼层上那种很宽敞的窗台。 所以她第一次到宾馆来看望我时,就踢掉鞋子,像只猫一样轻盈地跳到窗台上坐下,然后歪着脑袋看着我,幽幽地对我说:“你真幸福。” 这是一个城市里的最高处,所有的灯红酒绿笑语喧哗都被抛闪在它的脚下。雪夫坐在窗台上,背景是黑蓝色的天幕。 我明白她所谓幸福的涵义,只是针对这个她梦想中的窗台而已。她是一个天生的舞者,她说只有在这样的窗台上的舞蹈才能有一种超脱的空灵和绝望的美感。 她没有针对我,我的心还是针刺般地疼了一下。 幸福吗?一个人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大房间,寂寞地等待着一个不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的偶然光临。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的伸出手来看,指缝里到处流淌的都是一种透明的忧郁。躺在宽大的床上凝望窗外,脑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浮起古人的几句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凝神谛听,然后寂寞地想:天上果真有人吗,为什么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呢? 那个人体贴地说:“一个人寂寞,可以邀朋友来同住。” 我冷冷笑着问他:男人也可以吗?随便哪一个? 他留给我的就只有一个长长的深深的拥抱和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了。他知道我不会,我也知道,就又有些懊恼自己的没意思了。 于是雪夫成了这儿的常客。 雪夫是家里的独养女,家里人坚决反对她与穷诗人的爱情。 从家里逃出来,我这里是她的避难所。 雪夫喜欢在窗台上跳舞,裸着纤小而苍白的足,白裙漫飞,长发飘舞,不要音乐,没有任何伴奏,只是一个又一个柔曼的动作无声无息地连贯在一起,笼出一室的凄美和寂寞。 她的舞蹈不为给我看,虽然只有我懂。 雪夫从不出汗。 舞姿停住,跳下窗台,便有身材颀长的诗人迎上来,用手梳拢她披散的长发,抚过她冰凉腻滑的面庞。 诗人永远只有一句话:“等我,我要在出名之后,光明正大地把你从家里娶出来。” 雪夫没有任何理由地相信,她的诗人是一块终究要发光的金子。她把头枕在膝上,幽幽地盯着我的眼睛,徒然地想在里面发现一点能够让她感到自己确实没错的东西。我却只能同样茫然地望着她,回答她一个百无聊赖的懒洋洋的叹息。 于是雪夫振作一点,淡淡地笑笑,对我也对自己说:“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你不能要求他太多东西的。他有太多的忧郁需要人去安慰啊。” 女子的等待是一个专注而漫长的过程,像守窝的母鸡痴心地注视着鸡雏的出世,满蕴着一种温柔的凄凉。 最后一次见到雪夫,我在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 我吃惊地发现对面宾馆的外窗台,雪夫静静地立在上面。 阳光很好,金色的光线几乎使人有些晕眩。 她优美地伸开双臂,摆出一种决绝的姿势,像无数次从窗台跳进室内一样,轻快地从摩天大楼上跳了下来。 我的血液几乎凝结,我无法看清她美丽的脸上最后一种表情,思维便滞固在飞速的坠落里。 她的白裙在空气里微微地鼓胀,与空气摩擦发出嘶嘶的微响,衣袂翩然,化做数不清的白蝶乱纷纷地飞扬。 她坠落的地方,是灯红酒绿笑语喧哗的世界。 诗人终于有诗集要出版了,他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年轻的富孀。当他拿着诗集痛哭流涕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终于明白雪夫为什么会离去。在繁华的都市生活里,操守不仅仅是女子的事情。 又一个寂寞的夜里,我打点简单的行囊,离开了这座城市,也离开了那个我一直以为无法离开他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