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遭遇(诗歌随笔)
□隐 石
之一:个人化叙事
对逝去的生活用回忆定住、切开、手往里探,形象越来越模糊,仿佛用心地去把握就是让它消逝得更快一些。未来的生活更不可预想。
意识到在生活面前,多么地无能为力。生活,有时是以强大的、具体的、坚冰的形式呈现,有时是虚幻的意念、一个瞬间、一个情人的眼神……我用词语的铁臂抓它下来,想获得一个完整印象,却是碎片——这种不稳定的形式构成我悲哀的源头。
因此我一直为自己的诗歌叙事感到不满,甚至为那些流畅的语法、流动的表面、平和顺畅的气息感到绝望。因为那体现的根本不是我的生活。
如何抓住本质的、我的生活,成为我诗歌写作中最大的困惑。
童年的时光带来大雨。带来两块石头
我站在街头,看到自己朦胧的影子
单薄得可以随风消逝。
父亲,是你让我知道
很多事情必须在你生前做。
进入、把握、揭示。这样的过程,一些词语碎片梦幻般排列下来。我惊喜于这样的诗句,虽然那不指向具体确切的生活,却可能离生活更近。
我明白,那些无意识飘游并排列的碎片,是我要努力抵达的。找一条路抵达碎片的流星,就是找到一条获得整个宇宙的途径。
——这形成了我的个人化叙事。
我知道,找到这个叙事方式,也就找到了我过去生活,以及未来生活中那些隐秘的痛苦。
之二:坚冰的比喻
坚冰是我对生活的比喻。
它坚硬、强大、冷漠、隐蔽、充满诱惑。当你逼视它的时候,你只能看到它三分之一的躯体,而那三分之二的部分可能就是梦靥,泰坦尼客号巨轮就是被它吞噬的。
坚冰是对它的本真——水的背叛。它反对流畅、包容,反对一切与生活中庸的软弱,哪怕到最后就只有它,坚硬地独自破空站立。寒冷是它的本性,孤独却正体现它的执着。它使终是一柄探索的剑,随时剌向未知的空间。坚冰不是全部生活,但却是生活之最典型一部分。
个体存在与生活,就像一滴水之于坚冰,就像物体之于地球。诗歌写作就是让我们秉赋坚冰的气质,同时与坚冰又有一段距离,一段月亮到地球的长度,使我们拥有自己的弧线绕过坚冰,而不至于被吸附被湮灭。
因为,我们要的是生活,而不是被生活。
对坚冰进行可能的叙述,就是找到了一把切开生活的小刀。
之三:要求仰视
面对一件事物,感到束手无策。它的时间纵深到多远,它的空间可以拓展的区域有多宽……意识到,一件事物有它自己的法律,有它自己的主语,有它固有的秩序,有它特有的阶层。对它的未来发展和命运更难以捕捉。
事物的复杂与多面性决定了它的坚硬程度。
我知道,破解它的内核,只有用目光之刀在思索中解剖。必然削出果皮、果肉;但重要的是:解剖过程中伴随着逐渐敞开的快感。
有些果皮、果肉已脱离了原来的形状,让人混淆它的本质,怀疑它的真实性。但它只能是果子,而不会是别的什么,尽管它本身可能已成为它本质的意象。
——诗歌诞生了。代表着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它不期求一步登天的结果,只忠实地记录解剖的过程。由于它不断地向果核挺进,它是形而上的。这也决定了我们目光的方向——仰视。
诗歌首先需要仰视,因为诗人代表人类的良心。古今中外诗歌史无不证明了这一点。波特莱尔的《恶之花》就是一个例证。
仰视,这一个带有某种崇敬心理并去探求事物真理的词,从一个侧面要求诗人首先要认识自己,成为一个真实的“自我”,才能以此资质去观照其它事物。兰波说:诗人的首要课题是全面地认识自我。他要探索自己的灵魂,观察它,体验它,研究它,要成为“通灵者”,视自己为“他人”,视一物为“它物”。
诗歌,拒绝一切浅薄和媚俗。
之四:局外人
很久以来我都一直看到自己在体制里怯怯独行,丧失开花的梦想,内心的钢铁散落一地。
似乎正在死亡;似要泯灭于人群之外。
苍老的琴弦渴望一次意外的青春地拨动,哪怕只是轻轻的一次,它也能颤出最激越最饱满的弦响。
这多么像对爱情的渴望?
嶙峋的胸骨像海浪伸出希望的手指,从衰垂转向激昂的目光沾满了情话……这几年来,我多么渴望被一根现实的手指弹响!
可是我阴郁的表情筑起了阻断联系世界的一堵铁墙,于是,我在我的世界里逐渐乌有,感动也渐渐乌有——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加缪的《局外人》,觉得看到了自己,有一种心酸的感觉。我好像重又拾回了丢失很久的感动。在苍茫辽阔的黑夜,我喊出了局外人难得的一声嚎叫,但这嚎叫像针尖一样划过夜的水面,最后寂灭于一片诗歌的颓废里。
之五:什么是诗
像记流水帐一样分行写下一天的优裕变态的生活,是不是诗?
把刻意雕饰的语言有预谋地插入状物抒怀文字中,是不是诗?
用分行的形式,通俗地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不是诗?
情感的片段,以低吟浅唱的方式状出风花雪月的忧伤,是不是诗?
一滴水从天上掉到地上碎成几瓣或湮殁于无形,是不是诗?
一位仍肩挑背驮的农妇脸上道路般的皱褶是不是诗?
一杯水喝下需要在卫生间排出是不是诗?
…………
诗到如今,还剩下什么?
——剩下空洞的目光,苍白的思想,四起的骂声;剩下精神的炼狱,孤独的行走,内心的痛苦。
痛苦钻进了静脉,血液流动为诗!
唯有大地的情感浸入海底,方有烂熳的、纯粹的、盘旋蜿蜒的诗行!
之六:守住自身
多少年已过。诗中的那些曾经非常热销的词语一个一个地远离我们,就像一个内心孤苦的女子抛弃了我们,决然中透着几许无奈。她蹲在一个适于回忆的山口,曾经的荣光不时润泽眼角的鱼纹。
而在今夜,她爬过梦的栅栏,被我撞见——我已无处可以躲避。内心里咯噔一下,做好听她长舌蠕动的准备,承受她虚幻的海一样的倾诉。
但她只是幽怨地看我一眼,长长的青春的倾诉断在舌尖抬起的那一刻。永远的断层。无法可以联通。
我知道,那是因为它们本身就不需要听众,从而丧失了倾诉的意义。它们要的只是广大无边的、甚至是在假想中存在的耳朵。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它们被唐晓渡谓之“青春期写作”。这我接受。经历了那么不平凡的岁月,压抑的青春肯定需要疯狂地倾泄,有些诗人也正是在这种倾泄中锻炼和发现了自己的写作才华。
但接受止于今天的“第三条道路写作”。
我永远推崇含有黄金品质的沉默。有些事物你硬要贴上标签说出来,本质的意义在你话没出口之际,就已丧失殆尽。
诗歌就是生活本身;诗歌就是你。置身江湖,要避开那些华丽的、招摇过市的旗帜。
在今夜,她凄楚的眼神告诉了我:要守住你诗歌的贞操!
0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