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向西，一直向西

■奢香

　　记得小时候的一天，清早起来就看见表哥捂着耳朵直呼痛。当母亲把他的手拿开时，就看见他的耳朵根子裂开了很大的一道口子，露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血红的肌肉来。我在一边看得难受，耳边听见母亲喃喃地念道：“得罪了月亮娘娘，得罪了月亮娘娘。”
　　那时候家住在核桃湾，核桃湾里当然会有核桃树了。核桃树开花的时候，总是飘得东一丝丝，西一缕缕的，就在那条铺满青石板的古老的核桃湾里，就在核桃湾里那棵年岁不小的核桃树下，就在核桃树下那口叮当轻响的核桃井旁，小小的我总喜欢在吃过饭后，搬一张小凳坐在树下。那通常是炎热的夏季，从井里飘出来的风凉凉地在腋下乱窜着，鼻子里闻着核桃花的清香，耳畔是井水的“叮当”声和核桃叶“哗哗”的欢歌声。当天幕慢慢地拉开时，天上的星星手拉着手出场了。大方的土话称星星为“仙秀”，“仙秀”二字给人的感觉像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于是我的心里都把星星当成了有美丽容颜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在那满天星空下的核桃树当然也被想象幻化得异常美丽，它在恍然之间成了生长在西王母宫殿前的琅树，花朵和叶子都是玉生成的啊，微风吹过，枝叶相击，清心悦耳。
　　很多时候，母亲会蒸好明天要吃的苞谷饭坐在我的身边，她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哪一颗是织女，哪一颗是牛郎。于是，我知道了天上绚丽的云彩都是织女用一种特殊的丝线织成的，还知道神仙所穿的天衣都是用这种云彩缝制的，而且还“天衣无缝”呢！有时候就会看着身上破旧的蓝布衣裳突发奇想，如何才能够剪上一块粉红色的云霞，为自己做一件美丽的花衣裳。
　　母亲的肚子里总有摆不完的故事，据母亲说，她出生的时候，外公就在“反右”期间屈死在狱中，外婆因劳累过度，在母亲五岁时就瘫痪在床了。为了能让年幼的母亲守在床边给自己端水递茶，总是要用故事把她哄在家里。感谢外婆的故事，她的故事不仅装饰了母亲苦难的童年，也点缀了我童年的星空。
　　有时候会迷失在母亲所讲的故事里分不清东西南北，却在猛然抬头间就看见月亮不知何时已挂上树梢。“妈妈，月亮出来了！”我兴奋地指着月亮大声喊起来，母亲很快地打了我的手一下，说：“不要去指月亮娘娘呢，得罪了她，她会用刀子割你的耳朵呢！”原来表哥的耳朵就是因为指月亮被割的呀，可月亮娘娘怎么会这样小气呢？不就是指她一下，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母亲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太阳是哥哥，月亮是妹妹。月亮每天晚上出来的时候，地上的人们都指着她评头论足，她非常害羞。哥哥就给了她一把刀子，要是谁得罪了她，就用刀子去割那人的耳朵。”那时候，大方县城还没有电灯，家里点的都是煤油灯。灯芯很少，只有黄豆那么大一点。没有月亮的夜晚，外面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于是，等待月亮成了我童年最执着的事。月亮每一次的时候，小小的我总是忍不住要欢呼，也总是情不自禁地用指着月亮大呼小叫。那时总是完全忘了月亮娘娘那把能割人耳朵的刀子。可是往往会害怕，在每一个清晨起来的时候，总要用手摸摸耳朵，可耳朵还是好好的，于是隐隐觉得，月亮娘娘对自己特别的好，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叫吴四奶的邻居，那老太婆没有事的时候总要逗我玩，她常常对我说我不是母亲生的，是在外面的大路上捡回来的。记得有一次她又这样惹我，我哭着去问母亲和小姨，我问她们我是不是在外面捡回来的野孩子，母亲笑着不语，小姨在一旁很认真地点着头。我心里一酸，大哭着跑出家门。那时月亮还没出来，我抽泣着在核桃湾漆黑的巷子里漫无边际地走着……
　　核桃湾有一座古老的万寿宫，宫墙是清一色的青砖风火墙，院坝中间有一个干枯的莲花池，在莲花池的左边是一个破旧的戏台，右边则是很久以前古人抗兵防匪的如迷宫般的巷子。平时我们在这儿游戏时都不敢进去，听大人们说那儿会走不出来的。可就在那一夜，那一夜我就是哭着不知什么时候走进那可怕的迷宫。当我发现自左冲右突都不能出来时，我被吓得哭不出声来。这时墙角传来长一声短一声凄厉的虫叫声。这种声音妈妈听见后会忧心忡忡地说：“夜蛙子叫得厉害，又是哪儿的孤魂野鬼在嚎哭了。”我全身发抖抬眼四处打量，高墙上的枪洞变成了一只只阴森的眼睛，它们就那样狠狠地盯着我，仿佛要破墙而出将我生吞活剥一样。我无助地摇着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恶梦。可我的指尖紧捏着，指甲刺进手心的疼痛却分明地告诉我这绝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醒来的梦魇。最后，我放弃了挣扎，一屁股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从对面黑黑的巷子里回响过来，产生的共鸣仿佛有许多人在黑暗中陪我一起哭泣，一股诡异的黑雾随着这恐怖的哭声从黑暗深处涌了出来，我捂着嘴，强咽下自己的抽泣声，无助地往后退着……当我的后背捱着冰冷的墙壁，我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了，索性放弃了反抗，无声地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头仰着望向夜空。这时，我吃惊地发现月亮竟不知何时出来了。月光从墙头的砖隙里斜射进来，墙上那些曾经狰狞着的枪洞此时变成了一眼一眼流淌着月光的泉眼。　月光的泉水泛着冷艳而温柔的光芒在深巷里流淌着。深巷中那一股诡异的黑雾在月光下悄悄隐退，夜蛙子凄厉的叫声嘎然而止，我的四周开始飞舞着星星点点的萤花，这些小小的生命打破了以前如死尸般沉寂的气氛，使这恐怖的迷宫多了一点点生机和活力。我用指尖轻轻拈起一粒萤花望着月亮哽咽着，原来月亮一直在我身边，它不会放任我的流落和迷失。
　　那一夜，我就在月光下擦干了眼泪，没有看一眼脚下是什么样的路，用右手一路摸索着砖墙，一路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当祖母和母亲拎着汽灯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万寿宫的门前，我竟然不知怎么就走出了那可怕的迷宫。当祖母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时，我的双眼还直直地盯着月亮，嘴里喃喃地念着：“向西，向西，一直向西……”
　　真的就这样与月亮结缘，日出东方，月落西山，弹指一挥间，十年生死两茫茫，最先是祖母永远地离我而去，然后是离开父母在外奔波，一路走来，与我结缘的有很多很多，可是到最后，慰我今生快我平生的都如流星一样消失在记忆的沙漠中，只有泪水和欢乐在希望与苦难中永远轮回。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身处困境犹如走进童年时的迷宫，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四望无援的噩梦中哀哀恸哭，可是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泪水还来不及打湿梦想的时候，就看见童年的核桃树下那如水的月光，心儿由是变得透明纯净，隐约中仿佛听见浩瀚的夜空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地对我说：“向西，向西，一直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