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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自己的肋骨(中篇节选)
[楼主] 作者:隐石-  发表时间:2004/06/11 21:57
点击:308次

看清自己的肋骨


 


■隐石


 


第一章



  芬还睡在床上。我在书房里可以看到她赤裸的脚。
  书房与卧室紧邻,进书房需穿过卧室;卧室没有窗子,书房有窗子。窗子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伸着一个铁架,铁架锈迹斑斑,上面的衣架晾有芬的内衣短裤及胸罩。
  为卧室的空气着想,书房与卧室的隔门几乎没有关过。我坐在书房电脑前,侧身就可看到一小半卧室里的床。芬赤裸的脚与被条交迭,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梦里。今天周末,早晨我与芬胡乱吃些面条,她看了会儿电视,又蜷上床了。芬下岗后,明显地嗜睡起来,一天睡得眼睛肿泡泡的。自她嗜睡后,我怕看她的眼睛,因为那里面的眼神是……散乱的,迷茫的,还有种强烈的虚无。这种眼神从一双浮肿的眼眶里射出,钉得我心口发紧。本就感觉自己是一个被生活追逼的人,芬的眼神更突出生活的强大,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每当一意识到自己很虚弱,我那仅存的一点麻木,如果可以把麻木叫着勇气的话,就消失殆尽了。我感觉到那只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手在我身后出现,向我的两肋包操过来,向芬的整个身子张开怀抱,我真怕它某一天忽然把芬掳走了。
  我没有孩子,我只有芬。
  我有强烈的预感,芬在单位不会呆得长久。凡是脸上显出正派气质的人,在单位都不会容易混下去。自从考研梦被教育局领导一句话粉碎之后,虽然自己从原来的学校调到城内一家单位搞文秘,我却感受到更甚于考研梦破灭的失望。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组织,什么叫伪善。譬如我第一次到领导那儿去报到时,领导不是亲切地接见我鼓励我,而是轻蔑地对我施加压力。我调到这个单位是他手下的一个副职办理的。副职看上了我的文采。关于这位副职是如何认识我的我不想多说,太多感谢的话说多了多别扭啊!我只是在心底很感谢他,我知道他感受到了这一点。
  单位领导是在他高档的办公室里见我的。他穿一件有着竖条纹的白衬衫,头发往后梳得服服贴贴。他坐在黑得发亮的转椅里,正虚怀迎接着从象牙色空调柜里吹出的冷风。我刚进来时,由于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以至于有一种来错地方的感觉。但他又对我分明说了一个字:“坐。”我就坐下了。双眼不安地看着映得出人影的玫瑰红地板砖。这时我注意到房间里的光线柔和爽目,墙壁上的是百合彩墙漆。百叶窗是淡绿色的,很均匀地过滤了窗外的亮光。由于我刚从热浪中进来,冰凉的沙发在臀部有点发粘。就在这时候,领导说话了。他是对着墙壁说的,仿佛我藏在墙壁里。在前面说话过程中,他只用眼睛瞟过我一下。他的轻蔑让我觉得像是一道冰涂过我的身子,让我的内心无由地打一个寒颤。
  我有些怕他了。从心深处怕他,虽然清楚自己并没有做错事。我感觉到他就是皇权,而我不过是一枚随手可以扔掉的棋子,特别是他最后从沙发里站起,双手撑着黑色的办公桌(那办公桌的中央精致地嵌着一块玻璃),几乎是俯在我的头上说:
  “想来这单位的人多的是,假如你干得不行,随时可能退回去。”
  我俯首听着。我脑中飞快地转着父母、芬、好友,以及同事祝贺我进城的面孔,还有几个嫉妒的面孔,父母和芬欣喜得流泪的面孔。我更变得唯唯喏喏,头低得更低。听任他在我头上咆哮。
  后来在家中吃晚饭时候,当我举起啤酒瓶往杯中倒下,听着酒溅到杯子发出的哗哗的轻微的声音,我竟一时失神。我想我怎么竟能容忍一个对我轻蔑的人在头上咆哮。若是在学校有人这样做,我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打得唇齿流血。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心理是否生病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耻辱,当我夹起一块白饭嚼时,竟然感到这饭里也藏有深深的耻辱。耻辱感塞满了我的唇齿。同时我意识到,今后的工作过程也是一个咀嚼耻辱的过程。
  可是我总是忘记提醒自己。我仍沿用以前的观点来关照身边一切,以至我时时感受到一种犹疑。譬如我对这样的事总是感到好笑。领导带领全单位人马在一家酒店团聚,他在夹起一块甲鱼时站起来,左手举起一杯晶亮的茅台,大家也跟着小心地举起杯子,不让上好的茅台溅出,静待领导讲话。领导很豪迈很动情地说,大家不要忘记啊,也许现在在我们大酒大肉的时候,给我们发工资的农民——说到这里领导笑着解释一下:难道我们的工资不是农民发的吗?(大家急忙说:是。)——也许手中就只有一根红苕,那根红苕就是他的晚餐。同志们,我们要记住啊!说毕领导一昂头把酒喝下。大家也一昂头潇洒地把洒喝下,有的酒在喉管里滑下时还发出了嘘嘘的叫声。这时单位的副职开始站起来,端起酒杯(在喝完时已有人重又把酒斟满)真诚地说,刚才局长的讲话实在是说到我们心里去了,我们都是来自农民啊,全中国就有八亿农民啊,局长吃水不忘挖井人,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德育课……后面是按职位高低一个一个的站起来把酒敬领导,接着说诸如“茅舍顿开”、“感动得流泪了”(也确实有人眼泪在汪洋)、“胜读十年书”、“获益菲浅”的话,甚至有人说出了“风格高尚”、“品质高贵”等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但是所有人都是认真的,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懈怠轻慢。我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把酒杯直直地伸在局长面前,说一声敬您了局长,然后昂头也学着潇洒的样子把酒干掉。出乎意料的是,局长当着大家的面夸了我,说我“做事认真,是一个好同志。”并特别指出我:“比原来有进步。”后来我偶然听一个同事说,当天我们走后,局长带着几个亲信去了发廊——领导回去时大汗淋漓……这样的事只能让我好笑得悲哀。如果说平素人人痛恨的虚伪竟成了需要颂扬的品质,那么我以前的生活就要被打倒一百次。但这种想法马上就被我推翻。事实上,这也注定了我今后多年对他们保持了一段冷静的距离。尽管我认识到,我将陷入孤立无援,但是我问心无愧。
  还有就是,在我们这个科室,把我一手调上来的副局长竟当着我的面把我干的工作说成了他的,并大谈取得的成绩。科室另外二个清楚情况的人一点也不表示惊讶,还帮着他细数没有归纳出来的成绩,比如说在某某地方体现了“开拓进取”,“一丝不苟”,某某地方应加重语气,写上“没吃过一餐安稳饭,睡过一个安稳觉”的语言。我没有争辩。有一瞬间我连自己也以为他们是在谈他们亲手做出的工作成绩。后来我清醒过来,但对事件的冷笑和惊讶代替了一切。
  5年后,单位职位进行了一次大变动。我没有被惊动。但一位常常需要我指点的人成了我的领导,开始对我指手划脚,我才彻底明白:提拔不是看你工作有多努力,品格有多正直,事实正是与这些相悖的反面在现实生活中乘风破浪。
  3年前,房子买成。旧房。70平米。5楼。帝玉市成功路444号。
  我终于拥有让我可以真正办公的地方。


  芬还睡在床上。我在书房里可以看到她赤裸的脚。
  我看不到门,紧贴墙壁的门被高高的书柜挡住。书柜是买房后特意请师傅做的。黑桃木散发着古典和沉着的韵味,搁板用油漆漆得光滑发亮,纵横交错的格子里摆满了书,大部分是崭新的——这是近五年中买的。我夜以继日地守着它们,抚摸着它们,用软布拭去尘土。我坚定地认为,只有它们能给我指明出路,只有它们是我全部的现实。
  紧挨阳台的门边是我的电脑。电脑与书柜相连,成为一体。电脑开着,上面有一篇我无法结尾的小说——我总是这样,无法像上帝或像单位领导一样,对任何事都可以安排一个结局。我太固执地纠缠于它结尾的合理性。我期求的结尾是理性、人性和秩序,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我的生活本身。我想,正是由于生活中太多革命、武断的结尾毁坏了生活本身,如同雨尘毁坏了阳光。
  芬三个月以前下的岗。有一段时间,她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我只能告诉她,根本不必去想那回事。我对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宽,简直无边无际。”我又说:“一个人可以有多种走法。重要的是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把自己的体验告诉她:“我想生活的本质,是在一种无垠里对自己有把握。你能一眼看清自己的肋骨。必要时你甚至能抽取自己的肋骨当作武器。”


  芬还睡在床上。她赤裸的脚改变了方向。
  我正在设想一个残疾的人与他妻子的故事。由于昨晚睡得太晚,现在我的大脑已开始隐隐地胀痛。我把头用左手臂垫住,搁在电脑桌上,想暂时休息一下。因此我看到卧室的床,芬的双腿拱起,在门界定的视线中露出支起的小脚肚,我的意识中升起一个小小的发现:芬赤裸的脚改变了方向。
  就在我正要睡去的时候,芬在卧室里叫我给她取一付胸罩。因为收取衣服方便,我背后的书柜底部已用作摆晒干的衣物。我踉踉跄跄站起来,刚走到正要弯下腰去,“哦,在阳台上晒着,那付牛奶色的。”芬的声音就像一只疲惫的甲虫从卧室里飞出,带着微弱的衰竭的气息。我打开房门,中午耀眼的阳光瀑布一样照在我身上。我抬起左手,挡在眼睛上方,竭力在铁架上闪闪发亮的衣物中搜寻牛奶的颜色。太阳实在很大,远处的建筑屋仿佛在一片火海中,毕剥燃烧着,左右缭动着。我眼睛有点发痛。多日以来拉下窗帘的习惯让我有些不能适应这强烈的光线。但我终于看见了那只牛奶色的胸罩,在两件衣服的前面。它已滑到衣架的一端,是风把它荡进我受伤的视野。目标一旦确定,我又懒散下来,梦游一样走上阳台。伸手去抓,没有抓住。我把挡住它的两件衣服(一件是芬淡绿色的短衫,一件是我的咖啡色的衬衫,都已晒干了)取下放在露着水泥沙子的护栏上,右手从里面抠住水泥护栏,身子前俯,伸直左手,终于抓住了胸罩的衣架。我小心地把衣架拿平,尽量不让它摆动,再摆动胸罩可就要掉下去了。我在往回收身子的时候,看到了下面的人行道上走着两个穿白衣服的人。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断裂,右手抓住的地方移动起来,身子下面一轻,我和着护栏往下坠去。我看到芬淡绿色的短衫和我的咖啡色衬衫在我的上空飞舞,绞在一起,仿佛天堂伸出的一只黑手,挡住了阳光,迅猛地覆盖了我的视线。


 


第二章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耀眼的灯光使我恍若隔世。最初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的光辉,眼中一片洁白,脑中一片洁白,身子在呼呼升腾。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个晶亮的圆圈,接着,我又看到了第二个圆圈,第三个也出现了……亮圈层出不穷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由晶亮的圆圈组成的圆环,不断变幻的雾蒸腾在周围,呈现出一种陌生而安祥的氛围。我向它伸出手,像见到久违的朋友一样拥抱它,却没看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动静。我大为惊奇,意识到应检查一下自己的手臂,头却一点也没动。我想坐起来,可是空有意识,浑身石头一样坚定。我大骇。但与此同时,我发觉自己连害怕伤心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眼睁着,望着头顶晶亮的光环。我感到有人在粗鲁地动着自己的胸口,传来一阵麻麻的感觉。一些在我的身体上交叉、碰撞、跳动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微弱的窸窣声传入耳中。一些身影在我周围晃动,它们不时与那些晶亮的雾碰撞,落下影子一样的细屑。后来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又一次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置身黑暗中,同时一阵比黑暗还要猛烈的剧痛在胸腔爆炸,像无数专食人肉的钢针一瞬间在我胸腔内走了一遭。我听见自己喊出的叫声。粗砺的灯光一下子在眼前亮开;一个绿绿的纸一样的人站在门边,手里执着拉线,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吃人似的看着我。——是芬!芬就像在晚风吹拂的车站终于接到了我,路灯下一幅凄艳的表情,向我扑来。还在半途,“哇——”的一声大哭,像迷途的船终于找到了水流,声音高亢、凄厉、彻底。我宛若被一片温热的水域托起,劫后余生的幸福驱使我泪水长流。芬一面哭一面伸手摸我的脸,张大的嘴想说什么却又哽咽着说不出来,只顾哇哇的哭。她慌张地拿帕子抹掉我脸上的汗。在我正艰难地积聚着力气准备说话时,芬头转向门边,喉管里发出哽咽的喊声:“医生——!”“芬——”我终于说出来。芬听到了,她一头埋在我的枕边,喊一声:“刘坚——你终于……”,芬哇哇地长哭起来,温热的眼泪淌湿了我的耳颈。
  两个女医生走到我床边,看了一下我,说痛是暂时的,那没有办法。她们出去时候对着流泪的芬说:“痛就是有感觉,有感觉就证明手术成功了。像他这种肺都被骨头戳烂了还保住命算是天大的运气。”
  芬面对阳光一样地笑起来。
  芬一张憔悴的脸对我深情无限地说:“你终于醒过来了!”


  不错,我是活过来了,远离了死神。而在刚才,我还在死神的手里,我的肉体发生了作用,它在与死神抗争,并最终战胜了它。在这样的过程中,我的精神被远远地撇开,远离到它不能起到作用的地方,充当一个连隔岸观火都不是的角色。也就是说,在这场与死神的殊死搏斗中,我的精神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我的肉体则是一个勇士。依据这样的理念,我应该感谢我的肉体,是它维持了我的生命;我应该感谢我的肉体把我塑造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它维持了我生命得以苟延残喘的形态,尽管我现在对这个形态是多么的不满意。但问题是现在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它并不让我舒服的样子、残废的样子。这种模样让我想到直接与物质有关的问题,譬如生活、劳动、购物、赡养、孝敬。过去我的肉体很完整,这些几乎不成为问题,可是现在,它们必须让我逼视,并一点也不能松懈。而从我现有的状况看,似乎并不能得出让人乐观的结论。我的上身不能动,呼吸也成为问题,仿佛空气变成了石子,哽在胸口。我必须借助两根透明的细管,两根细管连接一个瓶子,保持着吐纳;它们在我的鼻腔里很不舒服,强烈地刺激着体内的粘膜。为了减少一次喷嚏带来的痛得几欲昏死,我的嘴张得大大的,急促而又克制地吐着气,这形态真像一只岸上频死的鱼。更要命的是,我和芬都不能轻举妄动,必须维持着它的安静平稳。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现实:我是这两根细管和那个瓶子的奴隶,而芬是一个看管,我只要稍稍望望天,就要被主人用皮鞭抽得遍体流血,直至昏死,或者死去。芬也要被抽得遍体鳞伤,而芬,是无辜的。这样的现实让我不能忍受,我撇开了应有的对肉体的敬意。我敌视它。我认为肉体是对我进行再处罚。因此,我决定毁灭它。
  连日里芬像陪着小孩一样跟我说着话。医生告诉她,要我不说话,必要时她可以说话给我听。她疲倦的脸上露着笑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恢复了化妆。化好妆后,她问我漂不漂亮。如果我的眼睛目光柔和,她知道我是赞许,便说谢谢我的夸奖,但她自己感觉还不够好,特别是眼影涂得不够好,可是又怕涂得太厚而成块状地发亮,到那时别人就会笑话她的。她手在我脸上走一圈后说我好多了,有肉了。再摸一圈后又说开始有血色了。然后对我说,下次再多吃一点,就一定会康复得早些好些,并说了她下次计划给我弄什么吃的;她说已托人去城郊农户家买来土鸡蛋,煮饭时多加些水,好有米汤调和鸡蛋,洒上红糖,点少许盐,放饭里蒸,饭跳闸时端出,让自然冷,温热时喂我。芬说了之后又警告自己,要多放些什么什么的,到时一定不要忘记。还有,不知她哪时买的烹调书,很认真地坐在我身边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对我说书上的内容。有时她看到我流泪了,就慌张起来,不断地安慰我,“要好的,绝对很快就好了!”她不停地说着。她拿出纸来,把笔按到我手中,要我写上是否对她给弄的早餐不满意。多日没有交流,芬在我面前变得谨小慎微起来,生怕她在不经意间伤害了我,并误解我的意思。而我呢,因为见她这样,听着她的慌张的话语,想到她毫无怨言地陪着一个死人,不嫌脏污,还为他打水净身,每天在常人看来近乎自虐地说那么多话,早已写不下去,泪流得愈是欢。芬帮我擦着泪水,总也擦不完。她擦着擦着自己的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俯在我的身上剧烈地抽泣起来。我的手抬起来,够着那两根透明的细管子,把它一下子扯出体内。我剧烈地动弹和几乎不是咳的声音吓坏了芬。她声嘶力竭地向医生求援。后来一大伙医生又帮我把细管插进体内,用胶布在我的鼻孔处再次固定。我用笔告诉脸色白纸一样的芬,我想好好活下去。


  就在我答应芬活下去的时候,问题又出现了。时间在我的面前成为了一道难题。我看到坠楼那天的由芬的衣服与我的衣服绞成的手,那只手现在成了一面永不落地的旗帜,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起先,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是怎样地覆盖了我的视线,那一块云是怎样地在我的眼睛看不到阳光之后露出了山一样的棱角。这样的情景经过多次重复后,我已能看清淡绿色的短衫是怎样在衣架的带动下扑到咖啡色的衬衫上,然后弹跳了一下,在准备离开时又被咖啡色衬衫的衣架勾住;它们在中午的时光里下滑,两边舞动的衣袖船帆一样跳动。它们这样缠绵了多长时间,我凭眼力就一点一点算得清楚。我甚至还能够算出它们下落的速度、风的阻力以及它下落时产生的加速度,这样的速度一直延续到它像黑夜一样全部地覆盖我。后来,我已经能够在意识中很完整地完成我的坠楼经历,那几个阶段之间的界限已不复存在;它们完成了细部的统一,这种统一又完成了我的坠楼经历。
  我整日的躺在床上,晨昏对我失去了意义。只有一面旗子飘在我意识的天空。它把一秒钟的坠楼经历延长到四个小时,六个小时甚至是一整天。这等于在我脑中取消了时间。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出现之后,我听到了坠楼途中我的意识清晰的运动。这是坠楼过程中几乎被忽略的我的精神活动。现在我能感受到我在下坠途中很清晰地听到了楼上来自芬的喊声。芬的声音从口腔中蹿出,穿过书房,随身体一道扑到阳台,最后从缺角飞下钻进我的耳朵。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最后意识的重现充满了隐喻。譬如:
  ——我认为芬的短衫和我的衬衫是天堂借去的一只手,它从太阳的中心出发,一下子俯冲到我的眼前,并为我展现了它令人迷乱晕眩的色彩。与它的对视我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从我身边簌簌下落的树叶,以及空气中硕大的尘埃,宛若一列列有待解密的数字,在我身旁跳跃闪烁,发出眩目的星光。仿佛它向我暗示,它身后是一个等待被人撞入的宇宙;它们向我展示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这样的发现,既让我轻视,甚至是忽略了肉体的疼痛,又改变了那面黑色旗子的形状:现在它变成了一只在记忆一样遥远的风中招展的手绢。我能够心气平和地明白一些现象。比如,芬的喊声表明了我对人间亲情的依恋,天堂的黑手暗示了我对现实的恐惧,而闪烁的数字表明了我不竭的渴求与追负。
  第一次,我的耳中响起了窗外汽车上坡加油门时的突突声,喧哗的人声,以及某个孩子正在呼喊母亲的声音;第一次,我感觉到窗外飘来了五月的燠热,空气中混和着浓烈的太阳和草茎的气息。
  我问芬,我在医院里多长时间了。芬告诉我,二十一天。
  翌日下午,医生来到我的床边,详细检查之后,说:“可以了。”然后从我体内取回了管子。
  
  王夫刚带领周杰与马敏来看我。看得出,他们刚穿过蒸笼般的街道,为走进一个凉爽的地方而高兴,可是医院走廊及病室里消毒液的气味又让他们收紧着自己的鼻翼。王夫刚一件红色的衬衫很夺人眼眸,白丝领带在衬衫中间被金亮的领带夹固定,倒三角下摆随步伐很欢地荡动。周杰穿了件黑色的T恤,使本就黑红的脸色更黯然无光。马敏一套裙装,白嫩的脸红朴朴的发光。周杰与马敏把花花绿绿的礼品放在一角。王夫刚用一种很怪且又有点莫明兴奋的腔调对我说,他们是最近清理三周前的报纸时看到了我坠楼的新闻,因为我的名字,再加上我的地址,便确证是我无疑。单位很焦急,可是又不明白情况到底怎样,曾派人去我家中,但房门紧锁,后来是邻人告知,才知我还在院里接受治疗,便飞快奔赴医院。王夫刚说局长在开会,今天没能来,待他回去汇报情况后,他要来看你。“你很久没来单位,大家都吓死了。”王夫刚强调。但他这句连语气语词都轻飘飘的话显然是他自己强加上去的,就像局领导在读完一段很浅显的话时要就其微言大意阐释一通。如果猜测,单位是在大骂我还差不多,因为他们是在翻旧报纸时发现的我。何况,我发现王夫刚每次说完后都想笑,只是没有笑出来,被强行压制住了。医生刚从我体内取走管道,我的胸还在隐痛。我说话声极细,使王夫刚逼迫与我挨得很近。有时,他不得不把耳朵侧着凑到我嘴边。王夫刚才刚刚做我的领导,如果不是他未提拔前我常常帮他完成工作任务,他也不会如此贴近来听我说话。周杰在王夫刚的背后,往往在王夫刚落完最后一字字音的当儿,顺着搭腔,不时加很少的一点个人见解,对王夫刚的说话加以引申。比如“是的,全单位上下都很挂念你”、“王主任说得对,命保住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是要好些了吗?”等。有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周杰正是原来的自己,但当我醒悟过来时,我知道他是要比自己强得多的。至少,他说话的腔调要圆润得多。
  窗边的马敏发出惊叫。我们都一起侧头望着她和芬。马敏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可能是芬的说话吓着了她。果然,芬柔声对我说:“你的事情吓着了她。”我有些歉意,我想至少应对她变得苍白的脸负责,但坠楼确实不是我的错。这种想法一产生,我又看到了那只遥远的风中招展的手娟。后来,王夫刚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见。过了一会儿,王夫刚从我床边离开,好像是对着芬说了句什么,就转身走了。到房门的时候,他转身对我摇了摇手,说句好好休养。跟着周杰与马敏机械地转过身,对我摇着手,说着什么。但他们的声音实在太小,没有王夫刚的声音大,我也就没有听见。
  在我答应芬好好话下去之后,我安静下来,有时侧身看着墙壁,有时看着天花板,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常常半天才换一种姿势。我忽略了芬的行踪,但芬是常常出去病房的。在我的意识中,她暂时的离开就像窗外的细雨,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何况,我也没有关注身外事情的力气。我的肺在胀大,在挣扎,我的腰在不时的隐痛。我体验着身体内部的变革,像一把伞在暴雨中行走。
  一个月后,我出了院。但从此掖下夹着一把永远也甩不掉的木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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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鹰男  发表时间: 2004/06/11 23:01 

一场以外

让你把这世界看得更加清楚

忍着的剧痛是一声声呐喊

冲出了你受伤的肺部

看到了隐石的意志和对生活真诚的渴求

我想经过太多的事情之后

你笔下的人物或者小说会更加深沉而富于思想

发人深省的

你愉快。为你的真诚而感动--

欢迎把你的佳作拿来天骄与大家一起分享!

 

 

 



※※※※※※
 [3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4/06/11 23:05 

隐石小说

 

细读过再说,估计得到明早,我又开始迷瞪了。这篇长些读不完。



※※※※※※
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一代天骄>、

隐石的散文和小说

 

是颇肯对周围环境花费笔墨的。

貌似不经意的自然描绘,使得作品具有文学气息下的生活真实性。

第一人称的笔法很容易借助内心的意识流动表达。

《幽暗阳台》的续么?



※※※※※※
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一代天骄>、

单纯好眼力!
是《幽暗阳台》续篇。只是,在这篇当中,更多加入了一些意识流(你也看出来了)的东西、一些探索性的东西。似乎,这样很好。唉,五月份写的前二章,后来身体欠佳,一直未能续写。我想也要开始了吧。自觉比《幽暗阳台》好上三倍。
[楼主]  [6楼]  作者:隐石-  发表时间: 2004/06/12 10:35 

在荒诞世界里生活,人应该拿出全部的真诚

哪怕这个真诚对强大的生活而言是微小的,但它是无法忽视的.

鹰兄,我怕你误解小说主人翁是我了.现实中,我没有遭遇意外,活得好好的呢!

 [7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4/06/12 11:41 

自信得可爱

 

好,等看了……



※※※※※※
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 一代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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