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中南门
隐石
中南门,一个历史感很强的名字,以地理方位命名,简单的字面中溢出幽幽古韵。
走进中南门,是从居住在中南门四合院里的老人悠长的回忆开始的。
89岁的万宗昌在堂屋里坐下,天井中泻下的阳光透过木格的窗子,把老人罩在一种祥和的光晕里。
颤颤地把茶杯送到嘴边,轻咂一口,老人看着窗外,眯缝起眼睛……
“那时候……”老人这样开头。
——那时候是民国初年,我的父亲万兴顺从农村举家迁到中南门,以卖糕点和饼子养家。那时候,中南门是铜仁的闹市区,行人必须经过中山路,穿过热闹繁华的街道,才能下到中南门码头。我父亲就租了这个四合院门口的一个店铺,做他的糕饼生意。生意特别的好,每天有二三十块光洋进帐。那个时候,铺满石板的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叫卖的,做手艺的,耍功夫的……
老人停下了叙说,脸上显出一种神往的神情。我凝视着老人,不忍去打断那些让老人幸福的记忆的细节。
我知道,那些只能存在于他们记忆深处的中南门已化作血液,滋润着他们幸福的晚年,成为他们余生经久回味的涛声。
老人在过去的时间中回过神来,接着讲述……
——那时候,铜仁地接沅湘,锦江水经沅江注入洞庭最后到达长江,有水运的便利。铜仁地区的土特产就是通过中南门和西门两个码头,销售到常德、汉口等外地,像德江的天麻、铜仁的桐油、花生等装了满满一船。由一个指挥的船工喊号令,其他十来个船工划浆。那号子声,和沿东门桥而来的拉纤的号子,响在一起,此起彼落。江面上全是船,船头接船尾、船尾挨船头,那个热闹气势,现在是很难见到了;现在有车了,有坝了,船早退休了!
在老人的讲述中,我想起了先人对中南门码头和西门码头的描述:“白昼桅杆如林,入夜则桅灯闪烁,灿若繁星”,同时向老人提出对锦江上有纤夫的怀疑。老人兴犹未尽。
——没有纤夫,那满满的一船盐巴和布匹怎么能够拉上来呢?现在是因为修坝了,水被围起来,江面升高了,淹没了那些纤道,实际是有的。
老人的话又回到了他父亲的创业上。
——1946年,出租给我们住的这家四合院的主人在汉口当军需的儿子因为犯事,不拿钱赎要砍头。这家主人便把这栋四合院卖了,当时我父亲是用六千块光洋买的。六千块光洋,相当于现在的三十至四十万元人民币,那时,两块光洋可买一百斤大米。我父亲从农村来的,舍不得吃,都是穿点粗布衣服,连一件棉衣都没有——
老人站起来,指着那高高的封火墙,说那时的手艺好,那些青砖砌的时候,当时没有水泥,是用石灰。现在那样的手艺难找了。你看看,那石门上的雕刻——老人指着对我一个劲的点头……蓦然间,我也有一种豪迈激动之情,为老人对他老爷子留下的家业的欣赏,为这种欣赏中饱含的一种深切的感情:那种儿子对父亲创业的钦佩,对逝去的父亲的怀念,对父亲的真挚的爱戴……我为这种人间真情感动,我的眼眶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湿润。我知道,我已经沉入了老人所讲的故事,沉入那些历史的中南门的点滴。像一条鱼,被老人拨开历史的长河时旋出的美丽的涟漪所吸引。
老人历数房子的好处:防盗、防晒、清静、冬暖夏凉……
在老人眼中,中南门已无可争议的成为了根的所在,它饱含了世代铜仁人的奋斗和苦难。它是生命中一切的出发点和归宿点。
从老人口中得知,大儿在农行上班,女儿在卫校当讲师,小儿在地区体委当教练,都生活得滋润。他完全有理由放弃老屋,安享现代生活的舒适。但他放不下老屋,他觉得老屋里的生活才真实,在老屋中穿行才踏实,就像他觉得用屋后的井水泡出的茶就是比自来水泡的要好。同时,他觉得正是中南门的老屋,造就了一家人的成功。守住老屋就是守住根基。老屋就是他的身体,一刻也不能分开……
记得早晨刚来中南门时,看到市声喧杂、尾气浓重的中山路——中南门原来的繁华街道,被灰头土脸的店铺、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以及那些杂乱的小摊代替,心中有一种无言的悲楚。但是,当我穿越了这些尘封的蛛网,穿越了川流不息的车流,穿越了它们凄厉的喇叭声和内心的悲楚,踏上阴凉的青石板铺就的深深巷道,中南门已在我来时的路上竖起了一道坚硬的石碑。我再听不到嘈杂的市声,听到的是在青砖灰瓦间窃窃私语的一部铜仁的历史,感受到的是唐诗平仄的韵律和元曲的意境。那些古井,那些格局清晰的四合院落,那些青石板上倒映的背影,让我入迷。我穿越在这些明清及民国时期的建筑民居间,就是穿越在生命的隧道里,这个隧道将向我展示的,是一部过去铜仁发展的历史,我对它全部的探求和穿越,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足印。
古城民居的中南门,铜仁一部打开的能够触摸的历史。
2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