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那个男人的第一天起，绿绿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一生要和水联系在一起了。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条河就打她家门前经过，河水涨过，枯过，可是绿绿从来没有过什么感觉。那时候，她是一只被拴在家门口的小狗，奶奶严厉的叱骂声则是那条拴狗的链子。奶奶的骂词是很少变换的，从这个讨债鬼丫头到她那个娶了媳妇不要娘的儿子再到那个拐跑了他儿子的狐狸精媳妇最后是她早死的丈夫。绿绿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奶奶一跳一落的裹住的粽子般的小脚，横飞的唾液，因愤怒而变形的脸，总让她感到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没有小伙伴敢来找她玩耍，于是她只能寂寞地蜷缩在门口，让那些下河堤嬉戏的小朋友以及那条河变成眼中一幅遥远的风景画。

　　后来她上学了，父母定期地汇来学费和生活费，绿绿把自己埋在繁重的课业里，一直读到大学毕业。父母的面容，奶奶的叱骂声，有关河的一点点印象几乎被淡忘。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她是一个那么奇怪而孤僻的女孩：苍白的面容，飘忽的眼神，极少的言谈。她很明白地知道自己在生活里注定了要是一个不被欢迎的人。

　　奶奶的詈骂依然不绝于耳，却再也不及从前的凌厉，对于绿绿，也不再构成任何杀伤力。二十多年，她早已习惯了忍受，何况，奶奶已经太老了，就像门前的那些歪脖子老树，眼看着生机在一点点消逝。绿绿一天天长大了，她不与她计较，心里有一丝的悲悯与同情，甚至是一丝丝残忍的快意：老人的生命之火将熄，她就彻底地解放了。可解放之于她，到底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年，她只感到抑郁憋闷，她把这种感觉归咎于父母的失职和奶奶的暴虐，她很他们，他们并不珍爱她的生命，却不负责任地把她抛入这个世界里来。而现在，她痛恨的这一切会自行在她眼前消失，她像一只久囿笼子里的鸟儿，满怀兴奋地期待着命运的大手给她打开笼门，尽管她不知道笼子外面等待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奶奶变了，有时候她的詈骂会突然打住，浑浊的老泪顺着沟沟壑壑的脸就下来了，她用枯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抓住绿绿，说乖儿，你知道奶奶有多疼你，你千万不能离开奶奶啊。绿绿并不挣扎，也不点头。只有在那一刻，她的眸子清亮如水，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你不可能拴我一辈子的，你奢望得太多了，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奶奶发生这些变化的时候，恰恰是那个男人在绿绿生活中出现的时候。

　　绿绿大了，奶奶管不住了，她可以离开门口，坐到河堤上去看河。初夏时节，水涨起来了，橡胶坝下的河水汩汩滔滔地奔向远方，橡胶坝上的水面却是白茫茫的一片，波平如镜。绿绿坐在河堤上，茂密的小树林给她遮荫，丛生的灌木把她瘦小的躯体隐蔽起来，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河水，奔流喧哗的，或者平静沉默的，心头是一种莫名的忧伤。

　　有一天，坝上的水里出现了一个男人，自由自在地游泳，或浮或沉，像一条鱼。绿绿看得有些呆了，那么多年，河那么近，她从来没产生过亲近河的念头，可是就在她看见男人的那一个瞬间，一个奇异的渴望产生了。绿绿也极想下河去试一试，她甚至感觉到河水温柔的抚摩与清凉。如果有来生，她想，我要做一条鱼，多么自由，多么好。男人也许是累了，湿淋淋地爬上岸。下午三四点种的太阳照在波光闪闪的河面上，也照在他赤条条的身上。他从容地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短裤，趿拉着拖鞋，三步两步攀爬到堤上来，蓦然发现在灌木丛后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男人就这样赤条条地走进了绿绿的生活。奶奶对男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的厨艺重新焕发出光彩。她要求绿绿带他到家里来，然后不顾年迈颤巍巍地踮着小脚蹩进厨房里去叮叮当当地整治出一桌子油汪汪浓墨重彩的好菜。男人从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辞，他温文尔雅地笑着，说：“奶奶的菜就是好吃。”说得老太太心花怒放。奶奶的话因此而多起来，笑容也多起来，有时候会讲一些发荤的笑话，讲过之后，她的眼睛闪闪放光，喑哑地嘎嘎大笑。绿绿尴尬地别过脸去，男人看看绿绿，附和着老太太难堪地挤出一个笑容。

男人不在的时候，奶奶的情绪通常不大好。她的年纪大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绿绿帮她按摩，捶打。她不厌其烦地打探男人生活的细枝末节。绿绿一无所知。她只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不知道这叫不叫爱，至于其他的，有什么重要呢？可是老太太不同意，她死死地盯着绿绿，她说孩子你会后悔的。她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好象一个恶毒的巫婆，叫绿绿有些不寒而栗。

男人在离绿绿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奶奶不知道。绿绿偷偷地去帮他收拾东西，那么简单的家具，一套锅笊，一张书桌，一张大大的床。那么大的一张床，绿绿想，然后就有些脸红。

和男人在一起，绿绿和水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她赤裸着脚踝踏进水里，男人牵着她的手。水像冰凉的绸缎，从脚踝一直抚摩到她的心里去。男人空手就能捞到很多鱼，还有小小的虾子。他们把战利品装在透明的罐头瓶里，对着夕阳看它们在金光闪闪的水里游来游去。绿绿对水草情有独钟，她喜欢捞一两段，扔到瓶子里去，看小鱼小虾在绿色的枝叶间穿梭，凭空就多了几分生气。

晚上伺候奶奶睡下，绿绿就踮了脚尖跑到男人这里来。清朗朗的月色，岸上密密的树影，远方阑珊的灯火，脚下黑黝黝的水面蒸腾着一层氤氲。绿绿依偎着男人在河边坐着，男人的指间摩挲她的手背，她的面庞。男人叹口气，想要说话，绿绿轻轻打断他：“嘘，别出声。你听，水草在唱歌呢。”她侧着耳朵，很入神的样子，间或有一阵蛙鸣，有细微的吐气泡泡的声音，还有细若游丝的音乐。

再往夜的纵深处走去，男人便轻轻地把绿绿抱上自己的大床。月色如银，绿绿赤裸的身体在月光下泛一层淡蓝的微光。男人的嘴唇和手指温柔地游走在每一寸肌肤之上，那如未发育完全的孩子一样清瘦的身体就慢慢滋润，慢慢舒展开来，变成了一朵在夜的深处静悄悄绽放的百合花。

奶奶的生命如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瞬间的明亮之后，迎来的是无可挽回的衰亡。她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甘心，大睁着眼睛在睡眠中过去。绿绿在朦胧的晨曦里踮着脚尖回来，对着早已冰凉的身体发了很久的呆。她一时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没有一刻不在盼望这一瞬间的来临，可是它真的来了，那么容易，叫人倒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了。她叫了几声奶奶，又试着去触摸她的额头，她的手，泪水流满了面颊。

男人不肯过来住，绿绿就搬了过去。失去亲人的伤痛，在男人的怀抱里可以找到暂时的安慰。可是往前看，笼门打开了，她依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飞。男人有妻子，有个做高官的老岳。即使婚姻不如意，一个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男人也不能轻易放弃这么有价值的背景。能放弃的就只能是绿绿了。

绿绿看到自己的躯体，保持在一种最美丽最安静的时刻，男人伏在床前泪流满面。他呜呜有声地哭，像个满心委屈无处诉说的孩子，直哭到绿绿有些心疼。绿绿不无凄凉地想：傻孩子，事情都已做下了，我又不怨你什么，我认命了。你又何苦这么悲伤呢？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日里夜里流淌着的河里沉下去，灵魂附在她一直喜欢的水草上。她惊奇地看着自己变成一株水草，细长的叶子在水流里轻轻地招摇。她想：这样就很好，你依然住在岸上，我还可以在水里陪你。我依然离你很近，有月亮的晚上，你会听到我唱给你的歌谣。

男人在岸边已经徘徊了很久了，没有一个瞬间那么渴望和水的亲近。他低下头去看，水波在黯然地荡漾，每一个旋涡里都是召唤。他脱下所有的衣物，就像脱下所有世间浮名的负累，纯净一如刚刚出生的婴孩，而河水，原本是生命干干净净的来处。他潜身入水，就像小时候投入母亲的怀抱。

绿绿含着笑，看着心爱的男人来到身边。他的头发在水中飞扬，他紧闭着眼睛。他不知道，绿绿就在他身边。绿绿伸出手去，她一下有了那么多柔美的臂膊，她轻轻地拥他入怀。她爱他，从没想到过占有，而现在，他永远属于她了，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