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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祝勇
□吴新宇
两年前,有一位恩师为我的作品写评,题目是“悄然上路”,我 觉得真是知己之言。直到现在,我虽然自感还在路上,不过依然是那 么“悄然”。而比我尚小一岁的祝勇已经行走在新文人的行列里了。 祝勇“行走”的姿式很特别,一身牛仔,似乎是自由思想的外套;可 那不疾不徐的步履,又是典型的中国书生的沉着。这一点,在三十岁 左右的年轻学人中是非常难得的。有的人想走得快一点,脚底下便打 滑,浮躁不稳之态毕现;有的作淡泊状,又沦入疏懒疲靡,学养不深, 加上意志不强,最终变得蝇营狗苟了。祝勇身处北京这样的中国文化 的大本营里,却能做到不趋时,也不附势;不欲速,也不怠惰;不望 着别人的影子发呆,也不瞧着自己的鼻子得意。他做到了“用志不分, 乃凝于神”,他在别人看来还应当是年轻幼稚的时候,便已经融铸出 了特立独行的学风与人格。
祝勇就是这样很神气地行走着。这种神气,不是平常说的翘起尾 巴来,而是所透露的精神与气质让人感到他的突出。
祝勇的“神”首先表现在他独立的精神上,这本应是文人学者的 基本特征,但中国两千余年的奴化训练已使得偌大的地盘上少有铮铮 耿耿,多是唯唯诺诺,张嘴便是“子曰诗云”,文章写不到三行,就 要引用某某导师的语录了。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文化的惰性与集体 无意识往往使人欲罢不能。可以说,谁能率先挣脱这条顽固的锁链, 谁就能在新世纪的文化碰撞中获得最多的火花和闪光。在这种态势下, 我们来看看祝勇对传统与现实的审视。他写鲁迅:“抽去具体的时空 背景之后,先生的话可以在任何他们认为适当的地方,以适当的方式 出现。封神还是封鬼,全凭个人喜好,总之利刃所指,皆为异端,保 准叫你鸡飞狗跳……先生的思想,早已成为没有意义的空壳或者好看 的商标。”写冰心:“那些在时间深处长出的绿苔的旧日文章,被工 匠的巧手镀上新的光芒,于是,冰心笔下的‘黑暗潮湿的山路’‘桔 红的灯光’,便神奇地具有了政治隐喻性。严密的政治话语系统可以 妙用每一个个体声音——即使你有个体声音,它也会强行为公共所用。” 写卞之琳:“在数学里,‘零’不是最低值,因为还有负数存在,文 学界也是一样。我不清楚卞之琳这一时期在做什么,他的文集中,没 人任何一个字产生于这个时代,但他不应懊悔,因为他至少没有写下 令日后懊悔的文字。”现在我们可以看出了,祝勇写人并不为写人, 而是写史;祝勇写史着眼点并不在史上,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历史虽 然珍贵,但那毕竟已是标本,更重要的是当下,是现在,是那些正在 行尸走肉的芸芸众生!死去的人已经付出了他们的代价,惟一的希望 是,那些代价不是白白的付出,而是能结出新鲜的浆果来,让后人尝 到血肉灌溉出的果实中的那种苦涩的甜蜜。基于此,祝勇不屑做人云 亦云的事,他把从历史中汲取的悲愤凝聚于腕底,敢于向权威和公众 人物痛下针砭,他的喜怒源自文明的源头和支流,他的恩怨是历史的 大恩怨,所以祝勇的胸怀渐渐地阔大起来,视界渐渐地深远起来,精 神渐渐地激扬起来。
祝勇的“神”还表现在他独特的风神上。他思路开阔,章法灵活, 文字却极其简洁。最近出版的新著《改写记忆》、《禁欲时期的爱情》、 《手心手背》(中国文联出版社)一色短文,少到一两句话,多则不 过千把字,但谁也不能否认它容量的丰富。他的办法有二,一是直说, 不拐弯抹角,不指桑骂槐,不枉顾左右而言它。直说的威力是很大的, 它会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比如他说:“一个人说一次假话并不难, 难的是一辈子说假话,不说真话。”“其实真理跟选票不同,它从来 都与人数多寡无关。”二是不拾人牙慧,尽量少地引经据典,老写别 人说的是掉书袋,写出自己的感受那才是真本事。他评价王蒙:“尽 管我喜欢王蒙孤胆英雄式的魄力,但却最不喜欢他的语言。他的语言 像是一艘匆忙的货船,每停靠一个码头,都堆积一些新的货物,而甩 掉旧的货物——这不是一种自然的变革,他的语言始终处于动荡之中, 没有充分的时间和他的精神融为一体,因而与他的思想呈现出一种紧 张关系。”他叹息张爱玲:“接着,我又陷入深深的惶惑:在动荡、 离乱与沧桑中走过20世纪的中华民族啊,你究竟能够将这样一位才 女,安静而妥当地,安顿在哪一个时段里呢?”他还说:“很想生活 在萧红那个时代,或许会遇上萧红,或许会去保护她,很好地,爱她。” 直白的话语中坦露着祝勇的深挚,这一种“爱”超越了寻常的友爱与 情爱,而是更执著、更深切的文化呵护、生命关怀与终极意义上的融 汇,就像现实之于历史、人类之于自然、瞬间之于永恒。
祝勇一如既往地行走着。他没有跑,他知道“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只是一种神话,但他也始终不曾停下来。“新文人”将是21世纪初 中国最亮丽的一道文化风景,他们丰富的学识、深刻的思想和独特的 姿态,将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缺少的推动力量。祝勇,仍需努力, 因为革命尚未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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