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离我远去的亲人（二）--云天探父

                     ----纪念爸爸逝世十周年

      飞机平稳地在云层上面平飞我的故乡，我拉开窗子遮阳板恨不得把头伸出窗外，在云的深处寻找那片竹林，那条蜿蜒的小路，那个有炊烟升起只露出青瓦屋顶的小村落，村头有个熟悉的高高的清瘦的老人在翘盼……就在那霞光照射下朦胧神似的云龙世界里，我找到了！我的心飞一样地奔向那片陌生又如此亲切的云彩……

      “爸爸，爸爸……”

           （一） 孩提时记忆的片段

      一个中年人肩挑一担箩筐，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小跑，不，应该是飞，那是我和姐姐小时候那次同时重病高烧不退，你要去见老中医。“再晚就没救了！”

      连续四十天光吃红薯，我和姐姐怎么也吃不下呀！你就把红薯块雕成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白兔……好多好多的小动物哄着我们吃。姐姐厉害，几次后你就不灵了，“还是红薯呀，爸爸！”你笑了！这个笑话一直在我家流传，连我女儿也知道她姑姑的这档子事。

      这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又断炊了，七张嘴呀！收工以后，你藏着一个小布袋在别人家门前踯躅……上个月借的米还没还呀，我不知道一个矜持的才华横溢的画家该如何来构思他此时的意境！

      那次生产队的几个青年为了逗乐把我这个地主崽子的小手狠狠地捆了起来，反绑在柚子树上。我吓得拼命哭，他们在旁边乐。这种情景我后来在抗日片子里找到过。你正好回来看到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左右开弓，与其说把他们打怕了，不如说把他们惊呆了，谁敢相信你敢打贫下中农呢！当晚来了一队人马，我朦胧中看到他们把你五花大绑地带走，我吓得蜷做一团不敢吭声，出门时你还说“小声点，别把孩子惊醒了。”

       ……

      月夜下，竹林摇影，我们一家坐在后院的竹床乘凉。你教我们唱歌，背唐诗，给我讲芬奇画蛋的故事。妈妈则吹口琴。然后我们一起数星星，天空那么深邃，那么辽阔，那可是我们的梦想的天堂。

      今天起得特别早，月亮还高高挂在天庭，我们父子就挑着行李出发了，要赶路，我失学后终于又迎来了1978年，考上高中了。这是田间小道，两旁杂草丛生，里面常有毒蛇出没，你执意走在前面，说有蛇的话它先咬你，就不会咬到我！露水湿透了我的裤管，第一次远离父亲，泪水也湿透了我少年的心。

        （二）1990年冬天里的一个夜晚。

     “您后悔吗？”一个青年在和他的父亲对话。

     “从不后悔，我在国民党里待过许多年，我知道他们的腐败。”

     “你当时要不从准备开往台湾的军舰上溜下来，现在不就好了吗，青年军出身的掌管了台湾的一切。”

     “我不能把我奶奶一个人留在大陆，那样我会遗憾终生！”

     “您要坚强，我们还要您携手迎接新世纪的曙光"。

录音机里反复播放据妈妈说是您初恋情人唱的那首《掌声响起来》，您泪水簌簌地往下淌。如果说人生是舞台，您又听到了怎样的掌声为您而喝彩呢？

      “孩子我爱生活，爱我的国家和人民，更舍不得你妈妈和你们，还有你们的孩子。可我现在对身体不抱希望了，想起去年的事我也彻底绝望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们就别难过了，好好照顾你的母亲。来生有缘我们再做父子。”

      那夜我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害怕那一刻的突临。

        （三）1993年5月22日

      那些年里我最害怕半夜和凌晨的电话响。今天我吃过早饭照常去上班，半路上碰到办公室老刘。他一脸沉重地告诉我：“今早……”

      天终于塌下来了！

      对男人来说，父亲在世就没有长大，哪怕你已六十岁！我变了个人似的，冷静而干练地操办着父亲的丧事。中间很少流泪。直到到了火葬场，见着张着血盆大口的火化炉，一口吞下父亲的身体，我再也忍不住了，悲痛的泪水和着血……

      场子外面静悄悄的 ，红砖砌的高高的烟窗伫立着，象是德国科隆高耸入云的大教堂的尖顶，那是通向天堂的梯！突然一股青烟冲出烟窗口，直直的，缓缓地升起，又慢慢地散开，象是父亲画竹时的泼墨渗透在宣纸上一样，淡入在漫天的云彩里。

      我知道就在这天空，摆脱了人世的樊笼，乘云驾鹤，兴起时或吟诗作对，或泼墨挥毫，好不逍遥，但你不要忘记我们的承诺：来世还要当父子。

      这是你的家，好美好美，跟我们下放时住过的村子一样，只是没有了那痛苦和悲伤！你还认识我吗？我就是你最小的宝贝儿子呀！

       ……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飞机把云中的那村子送到了天边，此时你一定在目送我，过一会你会告诉你的那些朋友说我们家老四来看我了！

      再见了，我亲爱的爸爸！